当夜周宴不回公司。
我陪牧牧在客厅里看安徒生童话的大画册。他在书房办公。除了偶尔的翻书声,房里异常安静。
八点半,牧牧有些打瞌睡,我抱她回房睡觉。周宴突然从书房里出来,说:“今天我陪她。”伸手想接孩子。
我侧身避开:“你忙吧。”
牧牧已经睡得很香,皱着鼻子在我怀里微微蹭了一蹭。
他看我一眼,终于收手:“完了我有话和你谈。”关上门。
我走进牧牧的卧室,床上放着她的布兔子和维尼熊,还有很多小公仔,都是她睡觉时候的玩伴。
我把枕头摆正,然后把牧牧轻轻放到床上,拉上被子。布兔子和维尼熊分别镇守她的枕头左右。
牧牧小小的身体在被子浅浅的起伏下面像是可以忽略的存在。
我坐在床边看着她。
将来若知道实情,她是否恨我与周宴?是否从此对人世充满不信任?是否不再如此天真可爱?
事已至此。我们到底不是称职的父母。
我俯下身亲吻她的额头:“晚安,牧牧。”然后轻轻走出房间。关好门。
周宴在书房里等我。
办公桌上一片凌乱。看来正忙得焦头烂额。
我说:“需不需要咖啡?”
他摇头,“不了,今天我不通宵。”指着书桌旁边另一张椅子,“请坐。”
我坐下来。
他沉默片刻,说:“我已经想好,这套房子归你。”
我说:“我的存款是足够买新房子的。你的担心不免多余。”
他说:“沈珺已经看中了新房。这套房子我是不可能再住的。”
“对,我知道,”我笑,“这房子也旧了,装不下新人。”
许久,他说:“牧牧的事,我也想通,不和你抢了。她更需要母亲。我会每个周末回来看她。”
我说:“那么我要感谢你的大恩大德。”
他定定看我,突然说:“木晓,你觉不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变过?”
我说:“我不认为变了就是好事。”
气氛骤然变得僵冷。
他抚额摇手:“你出去吧。”
我立刻起身准备回自己的卧室。
“木晓。”
他在身后叫住我,“对不起。”
我握着门把,泪水瞬间涌出来。
他低声重复一遍,“对不起。”
第二天早晨,我开车送牧牧去幼儿园。
牧牧从起床起便心情极好,在车上不断唱歌。我递一瓶水给她:“歌是好听,可别把嗓子唱哑了。”
她拧开瓶盖喝了一口,说:“妈咪,我告诉爹地了,我想要一只狗。”
我示意她继续。
她说:“爹地说今天就买一只那样的给我。”
我努力笑给她看:“很好。牧牧的生日愿望实现了。”摸一摸她的头。
她立刻捏住鼻子:“妈咪,你昨天晚上一定抽了好多烟!”另一手夸张地在周围扇风。
我无奈笑笑:“因为妈咪睡不着。”
她发挥“十万个为什么”的精神:“为什么妈咪睡不着?是不是生病了?”
我说:“妈咪的心像一个大旅馆,昨晚突然来了很多客人,挤得要命。”
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妈咪,没关系,他们不会在旅馆住太久。”
我掩饰自己发颤的声音:“牧牧说得对。”
到了幼儿园,我目送她走进幼儿园的教室,然后掉头开往周宴的公司。
老陈在楼下大堂里等我。
前台的职员叫我:“副总。”
他们并不知道我辞职。
我点头致意。
“先生在楼上等你。”
“我知道。”我往电梯走,“他早等得迫不及待。”
老陈觉得窘迫,不再说话。
电梯升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门刚打开,一个男子声音闯进来:“明明已经……”
我不经意抬眼,不由愣住。
是昨天和牧牧在电梯里遇到的年轻人。一手捏着文件袋,另一手拿着手机正在打电话。身上穿一身灰西装,梳了个正儿八经的发型,便好似换了一人。
若非当时见他眉眼清秀,难以印象深刻。
他看见我,也愣了一愣,说:“哎,你……”
我说:“幸会。”伸出手,“没想到你在这里工作。”
他赶紧收了手机与我握手:“真是太巧了。你也在这里工作?”
我笑:“曾经是。”
他脸上露出略略遗憾的表情:“噢……”
我补充:“我来交接一些工作。”
老陈摁了电钮,电梯又缓缓上升。
他也去21楼。
我说:“是找周总?”
他点一点头。
“嘿,每一次猜拳总是我输,只好我上来。”
老陈握拳凑到嘴边,微微咳了一声。
我说:“那要祝你好运。”
他冲我微笑:“谢谢。”
电梯门再度开启,已经是21楼。
我说:“我有些私事要找周总,可能会耽误你的工作,还是你先进去吧。”
他也不退让,连忙抱着文件袋跑进去。
老陈这才低声说:“那是个实习生。大学毕业,刚来一个星期。”
“哪个部门?”
“梁经理手下。”
那个工作狂。
我说:“到底年轻人,比我们有活力。走路也带一阵风。”
他只好点头。
沈珺不在前台,我坐在办公室外面翻报纸杂志,等了半个小时,才看见他开门出来。后面跟着周宴。
老陈迎上去:“先生。”
周宴拍了拍老陈的肩,对我说:“我开车。木晓,你的车先停在这里。”
那年轻人看看周宴,又看看我,仿佛想说什么,终于冲我点头一笑,走去等电梯。
我说:“谢谢。还要麻烦你送我回来拿车。”
老陈紧张地看我。
周宴没有生气,只说:“不客气。”
周宴的车就是昨天沈珺坐的那辆黑色轿车。
很久不坐此车,我觉得里面充斥陌生香味,怎样坐都不自在。
我说:“沈珺呢?”
他看我一眼,把车开出停车场,才说:“新房的装修需要有人监督。本来想让老陈去。她自告奋勇。”
我说:“你告诉她了吧。”
他点头。从包里拿出离婚协议书给我。
一式三份。甲方都已签好。
“你看一看。”
我扫一眼,飞快写下姓名日期,在心底描绘沈珺表情。终觉自己无趣。刚摸出烟盒,周宴发话:“木晓,少抽点。”
我松开手,烟盒滑进手提包底层。
“对不起。老习惯了。”
他沉默。
我侧眼看窗外。
民政局还在当年的老地方。绿树掩着粉墙,只是树更高一些,墙更旧一些。
上一次我们进去是为了拿红本,如今再进去却是为了换绿本。
准备登记的新人在楼道里搂搂抱抱地来去。一对对红光满面,只差脸上写喜字。
我说:“红的过了时,换一本绿的以免视觉疲劳也好。”
他不答我。
天底下大约没有比我们离得更干脆的夫妻。工作人员反复问:“真的考虑好了?夫妻一场不容易,非得一拍两散?”
我被问得不耐烦,说:“我们已经考虑过一万遍。”
直到回到公司楼下的停车场,我走下车,临关门时说:“总算好聚好散。”
他隔着车窗对我说:“证先放在我这里。免得被牧牧在家里翻出来。”
他想得很周到。牧牧已认得很多字。
我说:“好。”
时间已是十点。牧牧十一点就要放学。我需赶紧开车去接牧牧回家。
我挥一挥手:“祝你们白头到老。”
走得很潇洒。
回到自己车上,才发觉双手颤得厉害。我拿出包里的烟与打火机,点燃一支,却怎么也送不到嘴边。
最后不得不掐灭。
一切都结束了。没有不依不饶的车轮大战,没有纠缠不清的财产分割,唯一的女儿也归我所有。还有什么可不满足?
不,没有了。已经没有了。
我发动车子开往幼儿园。
那里有我最后的天使。
当天果真有人送狗上门。
牧牧正在客厅里玩游戏,我打开房门,只见面前一只大铁笼子,里面躺着一只白色的大狗,眯了眼睛在睡觉。看起来没有什么精神。
“周先生送给女儿的礼物。请问您是周太太?”
我说:“对不起,我姓木。”
来人认真核对单子上的姓名,抱歉说:“对,是木晓女士。”
我说:“这是什么狗?”
他道:“是萨摩。已经两岁多。”
我又往笼子里看一眼:“不是从小养起,是否还会亲近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