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睡便天昏地暗。
醒来时人在医院。病房里开着灯。四处一片白亮亮。
窗外漆黑,想是深夜。
母亲递来一勺稀粥:“你别动,手上插着针头呢。”
我看看床边,高高的铁架上挂着一瓶葡萄糖。
稀粥上有一小片肉松。小时候的爱物。
我张口含下。
“周雪呢?”
“她回去很久了。”她又舀一勺,在嘴边吹一吹,“被周家人叫走,说是有急事。”
趁我吃饭,她说:“我就知道你要生病。每天不吃饭不睡觉,折磨自己给谁看?牧牧要是看见你现在的样子,都不敢认你当妈。”
“很难看?”我摸脸。
“别动。”
她给我喂完饭,一边收拾一边说:“你还没到豆腐渣的年龄,养一养还是一朵花。”
我笑起来。
我怎会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一朵花。于某些人还不定是砒霜。
人活着总要时时有自知之明。
“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等吊针打完,天就亮了。”她又坐下来,“医生说你血压低血糖低,心率还有点偏高。”
“没事。”
“你当然没事。”她瞪眼睛,“可怜我一个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要到医院来照顾你这个三十岁的女儿。”
吊针起码还要打四个小时。话题渐渐说到父亲身上去。
母亲自然不敢告诉他我生病的事。父亲外强中干,又常年喝酒,不定还要急出病来。她无法顾全两头。
“你自己找个时间给他报平安。牧牧的事情,他也在担心。”
我点头答应。
次日周雪脱不开身,派人开车送我们回家。顺便送上若干补品。
母亲本来坚决拒收,被我拦下。
恰好周雪电话过来,说,“收下吧。不是替周宴赔罪。”
她很清楚我在想什么。
我走上阳台。LUNA正在埋头吃狗粮,专心致志。
我说:“你忙吧。我会收下。”
她安心挂断。我抚摸LUNA长毛,等它吃完,端走食盆。
母亲接过去:“我来洗。你去睡觉。”
“我已经睡了一个晚上。”
“再去睡。”她说,“手机我替你看着。”连手机也没收。
我只好走回卧室。
关上房门,厨房传来的水声顿时隔绝。
我点一支烟,拉开窗帘。眼前一片明媚阳光。
清风拂面。
日月清风不管人间事,该如何,便如何。
人几时可以如此洒脱?梦入红尘,一闭一睁,一辈子也便这么恍惚过去。
没有几个人可以自行醒来。
——那么我呢?
梦里像是又回了医院。我躺在病床上。
外面有雨声。
我浑身酸痛,仿佛刚刚上过拳击场,被人三两拳挥下阵来,摔得四肢离散。
周宴握着我的手,脸在逆光里看不清。
他说:“是女儿。”
啊,我的女儿。
我们曾有约定,不管生下来的是男是女,都叫周牧。
“牧牧呢?”
“在医生那里,暂时不能送来。”
我安心合上眼睛。
“还冷不冷?”
他将我的手放回被子里,掖好被角。
“还好。”我说。
我的女儿。她终于可以被直接碰触,不再是需要隔着肚皮探知动静的婴儿。将来会爬会走会说话,渐渐学会读书打扮,也有男友,可以带回来与我们一同吃饭。
“只觉得自己在做梦。和怀孕时那种做母亲的感觉很不一样。”
他说:“我也是。”
我听见他的脚步渐渐走远。
“周宴?”
“我出去一下。”
房门开合,转瞬无声。
他再也没有回来。
醒来时天色已黑。母亲正好开门进来:“起来了?吃晚饭吧。”
我坐起来:“有没有电话?”
“要是有,我能不告诉你?”她走来摸我的额头,“哎,好多了,还出了点汗。”
我起身穿衣。
“妈,我梦见牧牧了。”
她一愣:“梦见什么了?”
“梦见她刚出生那阵子。”我说,“我就躺在医院里,听外面下雨声音。”
她默默走出房门。
待我走到桌前,她踌躇一阵,说:“阿晓,妈和你说个事情。”
我拉开椅子坐下。
“说吧。”
她说:“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是说万一,牧牧要是回不……”
门铃突然响起。
她看我一眼,叹道:“算了,你吃吧,我去开门。”
我说:“可能是收电费的。”
“下午就来过了。”她说,“我替你交了。”
铁门打开。
我听有熟悉声音,追出去看,母亲正在与一个挺着肚子的女人说话。
她扭头问我:“阿晓,这个人是谁?”
沈珺站在门口看我。
四目相对,彼此都是一个意思:来得正好。
“一个故人。”我摆上拖鞋,“让她进来。”
母亲迟疑间侧身放她进门。沈珺站到玄关,并不打算换鞋:“木晓,把周宴交出来。”
我冷笑:“上次还是木姐,今天倒不打算客气了。沈小姐,我一直以为周宴已经嫌这里太旧,不肯住了。看来你选的新房也不是太好。”
她面色涨红:“周宴昨天一个晚上都没有回来,手机关机,要不是在你这里,他怎么会不敢给我打电话?”
“他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你……”
“我?抱歉,沈小姐,害你春闺寂寞的人不在这里。我正在吃晚饭,你可以找别人陪你共进晚餐。”
她恼羞成怒,眼看一个耳光就要朝我脸上甩来,母亲在后面抓住她的手腕,气得连嘴唇发白:“——原来就是你!”另一手开门要把她拖出去,“你害我女儿离婚,还敢上门要人!”
她奋力挣扎:“我是孕妇!”
母亲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敌她不过,反被摔到墙边,一时不能动弹。
“沈小姐,这里是我的家,乱来我可是要报警的。”我过去一把摁住她手臂,“不要以为只有你会生孩子。这里的女人都生过孩子。”
“木晓,你没什么了不起的。”她狠狠盯着我,“你生的是什么东西?——我会给周宴生一个儿子!”
我觉得心中剧痛,大笑起来。
“儿子?”
我一步步把她逼到门外:“沈珺,你给我听着。如果你敢碰我的女儿一根汗毛——我就能让你再也生不出儿子!”
事后回想,我当时的表情必然如恶鬼般狰狞。
连母亲也被我那瞬间的狂相骇住,晚餐时多次想要开口,又忍住不语。
我只沉默以待。
次日母亲提出包饺子,问我:“要不要叫那个林徐也过来吃?”
毕竟受人恩惠不少。我表示同意。
打了电话,他说:“今天还有工作要忙,谢谢。”
我知他在婉拒:“没关系。”
总有些怅然。
饺子做好一盘下锅,我看表计时。
母亲终于说:“现在看你,真和昨晚非常不同。”
老人为子女出头,常常极其拼命。一旦见子女凶狠反击,旁观时又有所顾虑,我十分理解。
“放心吧,妈。”
她摇头:“我很不放心。”
我们坐听锅里动静,也就无话。
等到饺子起锅,已然换了话题,说起母女手艺各自的长进。
“咸了。”我下结论。
她吃一个,“哪里咸?”
“你从小就吃我做的饺子,现在却怪我做的咸了。”她说,“没有良心。”
说完还是去做蛋汤。
我正要打蛋,又听门铃作响。
母亲连忙拦住我:“我去开。”
来的却不是沈珺,而是一个警察。
此人我认得。负责牧牧的案子的几位警察里,这一位因个子最高,我一直记得。
“你好。”他出示了证件,对我说,“木女士,你认不认得这个人?”
一张小小照片递到眼前。
上面是个女人。
准确地说,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姑娘。眼睛大,下巴尖,嘴唇色淡且薄,加上一头乌油长发,十足的美人胚子。
要是再裹上一身不合体的廉价职业装,分明就是当年我面试沈珺时所见的样子。
唯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眼神。
对钱的疯狂渴望染黑了这样一双明亮的眼睛?上帝开足玩笑。
“很像我前夫现在的妻子,沈珺。”我递还给他,“可我觉得不是。”
“哦,这不是沈小姐的照片。”
我指着他手里的照片:“请问照片上的人与我女儿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关系重大。”他顿一顿,说,“这个人的名字叫姚盈。曾经是周宴周先生的初恋女友。”
有一种爱情,你只会在偶像剧里见到。
男孩家财万贯,女孩贫苦出身。上帝的手不愿闲着,便将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栓到了一起,只等好戏登台。
倘若真是偶像剧,两人自然要有浪漫的相遇,坎坷的情路,最后一片坦途。
两人在社团组织的登山活动里认识。偶然见到,一见倾心。
确实浪漫。
都是初恋,也没有刻意学习如何恋爱。倒是处得有声有色,羡煞一群好友。
而后卿卿我我时说及婚嫁,男的一个顺口,将身份和盘托出。
谁知吓坏怀中伊人,就此分手。
我出现在什么时候?就在分手第二天,四儿一只妙手抓起了他宿舍的号码。
失恋人本欲独自品尝内心痛苦,被好心舍友拖来热闹,只好独坐喝茶。
我就那么一眼看中了他。
这个故事他并没有与我说过。
假如当初他向我示爱,同时忐忑交代:其实我最爱的是另外一个女子……
或许未来不同。
那时觉得爱一个人无所谓过去,现在才晓得过去永远不会过去。
割断过去与未来,何其愚蠢?
我本以为他喜新厌旧,如今才知是自己看反。
对他而言,女人是旧的好。因为最旧的那一个,他始终没有得到。
我,沈珺,都做了爱情与婚姻里最可笑的参与者。
他只爱他自己。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牧牧的审美观是眼大则美。为什么幼儿园里那个新老师的到来能使她如此激动——
她见过姚盈的照片。周宴已珍藏它八年。
而那位刚与景惠姐的表弟结婚不久的新老师,就是姚盈的亲生妹妹。
警方全力追查姚盈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