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想像再见林徐时该是如何场景。
即使醉酒,我又怎能把他看作周宴?脸型完全不像。个子也更高。
老眼昏花也不该是如此昏法。
我为自己一时的神志不清而懊恼。
她问我:“你是怎么捡到这片桃花的?”
“他不是桃花。”我说,“我没有心情与你开玩笑。”
“我也没有心情与你开玩笑。”她的语速比我更快,“木晓,我问你,你现在几岁?”
“只比你晚三个月。”
“你看我有几岁?”
我叹气:“人人都当你是二八娇娃。”
“少给我来这套。”她说,“木晓,你未免太看低自己。周宴事业有成,也不是靠自己单枪匹马做起来的。看看你的能力,你的气质,这个年龄对你来说,正是最有魅力的时候。”
“天佑我魅力出众。活该周宴承受不住我身后那万丈光芒。”
“你怎么这样死心眼?难道你还爱着周宴?”
我苦笑:“你都看见了。”
她说:“那么那片桃花呢?”
“我说了,他不是桃花。”
“你骗鬼呢,他看你那眼神都不对。”
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只好默然。
“你一辈子只结一次婚?只爱一个男人?后面至少还有五十年。牧牧也要结婚生子,有了男人就没娘。”
“牧牧是个很孝顺的孩子。”
“那和孝顺是两回事。”
红灯。
我停下车,看看路牌,发现自己竟然鬼使神差拐到了公司附近。
日光之下,高楼林立,处处冰冷无情。
呼喇喇挡掉半边天。
后面车喇叭响成一片。
我收回视线:“不说了。我还要去一趟超市。牧牧想吃鸡腿。”
她也干脆:“好,那我再去睡一觉。”
“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
“你简直是个标准的管家婆。”她笑,“不过,对有些人来说,这样很好。”
无巧不成书。那位让付景惠女士万里迢迢飞回国来喝喜酒的表弟,竟然就是牧牧幼儿园里某位女老师的如意郎君。
牧牧在餐桌上向我炫耀:“妈咪你看,老师分的!每人一包!”
我瞟一眼:大大的红色包装袋,正中一个双喜,里面全是五颜六色的大白兔和做成金币形状的巧克力。
“吃饭的时候不要吃这个。太甜。”我接过袋子放到一边,给她夹菜,“是哪个老师?”
她答:“就是那个眼睛很大很大的老师。”
“头发很长的?”
牧牧埋头喝汤,用力点头。
想起来了。上次家长会时见过。还与我并肩走了一段路,问我是否打算给牧牧培养技能。
看得出来,她已过了最好的时候。到了这般年纪,倘若还未婚嫁,家中必然着急盘算,出门还要遭人无心问起:结婚没有?十分尴尬。
幸而总算找到归宿。假如运气不坏,从此安生度日,生养子女,一辈子这样过,也就很好。
我衷心祝福:“你替妈咪向老师道喜,祝他们百年好合。”
她问我:“百年好合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对夫妻在一起一百年。”我随口说。
谁知牧牧从此把这句话记在心里。等到周宴回来,牧牧当着我与他二人的面,忧心忡忡地说:“爹地和妈咪只剩下九十五年。”
我们面面相觑,周宴说:“什么九十五年?”
我也不解:“她大概在梦里参悟了天机。”
她扳手指计算:“我五岁了,爹地和妈咪百年好合。一百减去五。”
真相大白。我啼笑皆非:百年好合?
我甚至无法想像自己一百岁时满脸皱纹的样子。
“牧牧,妈咪和爹地要是活到一百岁就该感谢上帝了。”我看看周宴,说,“百年好合只是一种愿望。”
她说:“为什么不能活到一百岁?”
到底是孩子。她只要想及九十五年后父母一拍两散,如同世界末日。
再过十年,她就会渐渐明白:人生没有加减乘除这样简单。有些人曾经比山海更加沉重,转瞬间轻如云烟。生命的列车上不断有新乘客,旧人被替换。
那时我们离婚的事实就不再是当头一棒。
我说:“你以后长大了就知道。”
LUNA的狗粮又将用尽。
我反复思量,觉得那夜酒醉之事不能不了了之。林徐到底是这栋大楼里的住户,即使不找他买狗粮,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非常尴尬。
电话却无人接。
连打多个,总算听见他声音:“对不起,是不是LUNA的狗粮没有了?我很快就到。”
居然不用我说一个字。
我在家中坐等。打开电视,一连三个频道都在播放同一个电视剧:女演员与男演员分明都是近三十的人,却厚粉浓妆抹出少男少女模样,从欢喜冤家做到痴心情人。
男的不外乎富家子弟。女的也多是平凡愚钝。看第一集便能猜出结局:男女主人公排除万难,从此山盟海誓,永不分离。
我百无聊赖看女主角披头散发疯狂追赶男主角的汽车,一面跑一面指车破口大骂。男主角得意洋洋转身挥手:“有本事就追上来!”脚踩油门,一路扬起尘土滚滚。
门铃响起。
开门果真见到林徐。几日不见,似乎神色有些憔悴。
“你好。林先生。”
他点一点头,“你好。”将狗粮递到我手里,软声说:“刚才临时有事,没有接到你的电话,非常抱歉。”
我说:“没有关系。”
他转身要走。我阻止他:“林先生,请稍等,上次的事情……”
他回头看我:“什么?”
我突然觉得说不出口。
“那天晚上……谢谢你帮忙。”
他微怔片刻,才笑起来:“哦,这个。”
看神情并不介怀。
我不知如何接话。
他看着我:“你喝得太多。以后还是多注意身体吧。酒并不好。”
“只是偶尔。”我解释,“和老朋友难得见面,高兴得忘了自己还要开车。”
“哦,付小姐?”
原来他们已经互相自我介绍。
我点头:“对,大学同学。”
他笑:“我很理解。”
对话到这里便无法再继续。
我说:“有冒犯的地方,希望你能多多包涵。”
他还是笑:“我很理解。”
夜里正要入眠,牧牧来敲房门:“妈咪。”
我起身开门。
她站在门口,抱着枕头:“妈咪,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我连忙把披在身上的外套脱下来裹住她身体:“梦可以明天再说。现在都几点了?冷不冷?”
“不冷。”她看着我,细声说,“我梦见妈咪没有了。”
我抚摸她柔软鬓发,用手指顺拢,绕到耳后。
“胡说,妈咪怎么没有了?”
两行眼泪顺着她的脸滑下来:“我梦见妈咪一百岁了。”
她还在想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我安抚她:“妈咪就在这里。你看!”
她伸出手轻轻碰触我的腿。
“妈咪会不会有一百岁?”
“不会。”
当然不会。除非将来科技进步,食品安全,人人都是长寿明星。
“那我还有妈咪。”她抹眼泪,“妈咪晚安。”
她抱着枕头回自己卧室。
我目送她消失在门后,转身关门。
周宴在墙上合照里看我。表情冷漠。
我靠在门上,从口袋里摸出烟与打火机。
第一次抽烟是什么时候?
当年的我何等抗拒烟酒。母亲的洁癖遗传到我这里,连饮料都无法接受。渴了只喝白水清茶。
造化弄人。
一支烟转眼只剩烟头。
我看着眼前袅袅余烟,渐觉双眼沉重,无力挣开。
模模糊糊里听见狗叫声。
我猛地惊醒,手机翻落在地,电池啪的一声从摔开的后盖里掉出来,一直滑到衣橱前面。
天色已经大亮。
我捡起手机装好电池,开机,屏幕上显出时间——09:01。
要命,又睡过头。
即使即刻送牧牧上学,也没有什么意义。
我在手机里寻找幼儿园号码,推开门,厨房里传来响动。
“牧牧?”
没人应我。我打开牧牧的房间,只见里面被子已经叠好,玩具也整整齐齐摆在床的周围。
没有我的催促,她竟然可以自己起床,相当难得。
我穿过客厅。
“牧牧,你在做什么?”
厨房里突然转出一个颀长人影:“是我。”
周宴!
我停住脚步。
“牧牧呢?”
他身上挂着围裙,手里还有一杯牛奶:“牧牧已经上学去了。”
“是吗。”我拐进洗手间洗脸,关上门。
他的话音隔着门传进来:“你的早饭在桌上。”
黄鼠狼给鸡拜年?
我看着镜子里刚刚打湿的脸,抓起毛巾猛力开门:“这是唱哪出戏?”
只赶上他关铁门声音。
走得不露痕迹。
桌上一碟酥黄面包。牛奶刚刚热过,还在冒汽。
我将牛奶面包通通倒进垃圾桶里。用软布蘸清洁剂擦遍整个厨房。
最后整个人倒进沙发里,欲哭无泪。
为什么睡得这样死?连他来了也不知道。
——万一突然带走牧牧,消失匿迹……
不能再想。
我头痛欲裂。起身去倒水喝。
电话却突然响起。
我捂住额头,从柜子里拿出水杯:“你好。”
“你好,是周牧的家长?”
我看看屏幕,上面显示着“幼儿园”。
来得很巧。
“我是。”我转身走出厨房,“牧牧在学校里闯祸了?”
“哦,不,是这样的。”对方说,“今天牧牧在家里吗?”
“在家里?”
我愣在原地,“在家里……是什么意思?”
“今天我们没有在园里见到牧牧。为慎重起见……”
如一盆冰水当头扣下。一瞬间我周身寒透。
我紧紧握住手机:“牧牧,她不是去上学了吗?”
那边吃惊:“啊……难道,您送她来了吗?”
仿佛大脑中一根弦骤然绷断。
我顿时失去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右腿传来剧痛。
身下是一地玻璃碎片。小腿肚上被两块碎片划出伤口,鲜红的血缓缓淌到地上,十分狰狞。
手机就在手边。我用颤抖的手指按下周宴号码。
忙音。
再打,还是忙音。
我深吸一口气,默数二十秒再打,总算接通。
他心不在焉:“什么事?”
“还我女儿。”我的泪水止不住往外流,“周宴,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什么意思?”他反问我,“牧牧不是我的女儿?”
“你明知故问!”
“木晓,不要这么大声。”他说,“我在开车。”
“你说过,不和我抢牧牧,为什么反悔?”
“我什么时候反悔过?”
“你要带牧牧去哪里?”我挣扎着站起来,“把她还给我!”
他愣一愣,“木晓,你的精神不正常。”
“把牧牧还给我!”我咆哮。
“她在幼儿园。”他说,“你现在去接她放学正好,找我发什么疯?”
“她难道不是和你在一起?”
“你开玩笑,木晓,我现在要去公司。”
我靠着墙重新滑到地上。
“你再说一遍。”泪水顺着嘴唇滑进我的嘴里,“周宴,我不信你还有多少良心,可是我要你发誓,不是你带走了牧牧。”
“我送牧牧去的幼儿园。”他终于生气,“这样也不可以?”
我竟然天真地以为,牧牧被周宴带走,已是最绝望的可能。
什么是绝望?我错了。我错得离谱。
我摔掉手机,掩面大哭起来。
神给我当头一棒。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地狱。
为配合调查,母亲连夜飞到这里,有问有答,也什么都知道了。
“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不和我商量。”她坐在我旁边数落,“怎么能随便离婚?”
人的观念多么奇怪:结婚是谨慎的,离婚是随便的。多么鲜明的对比。
我怎样解释我的决定?
“牧牧失踪和你们都有关系。”她说,“你看看你……”
我捂住眼睛。这房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有牧牧的影子。我痛苦不堪。
因为我是她的母亲。她身体的来源。
因为她是我最后的天使。
“周宴也太不像话了。送到门口,马上就掉头开走?多看一眼能耽误什么事情?”
“妈,你回去吧。”我说,“你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哦,结束了?牧牧和我没关系?”
“爸爸还在家里。他一个人我不放心。”
“你看看你……”
她又开始。
“你拿镜子看看你自己的样子,还像不像一个人?我要问问姓周的,为什么我的女儿以前高高兴兴地嫁给他,现在却把她弄成这个样子还给我。”
我的泪水又涌上来。
“以前需要钱的时候怎么说得那样好听?发誓会爱你一辈子?贱人说贱话。”
“别说了。”我打断她,“这个没什么可讲的。我只想找到牧牧。”
她又站起来:“我去想想办法。”
她靠自己多年的交际网去托人帮忙。也确实有贵人愿意鼎力相助。
然而我们没有等到多少好消息。
警方先前怀疑牧牧是因为身份特殊而被歹徒绑票,以此勒索。但我们都没有接到绑匪电话。
我时刻不敢离开手机。铃声开到最大。缺一格电马上就充。
偶尔夜半被噩梦惊醒,正逢手机响起。我情绪失控:“谁?”
草木皆兵。我已经濒临崩溃。
“太太。”
我愣一愣:是老陈。
母亲从隔壁房间匆匆赶来:“谁的电话?”
我掩住手机,“朋友。”
她带着失望的神色,微微松一口气:“不要讲太久。”为我带上门。
我重新把手机放到耳边。
“老陈,大半夜的,有什么要紧事?”
“先生在公司里,到现在也没走。”他压低声音,“他在看小小姐拍的录像。”
是家长会时我看到的牧牧拍的录像。整段录像,牧牧只在最后十秒钟出现,说了一句:“我爱爹地和妈咪!”
不知他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了这么一盘录像,从幼儿园里搞到手。
“很好,”我说,“就让他看到明天,后天,大后天,随便看。”
“先生心里也……很不好受。”
“那没有用。”我说,“不好受的不止他一个。可是牧牧在哪里?”
他不再吭声。
“假如他当时愿意抬一抬他高贵的腿,送女儿进教室去,哪怕把车多停五秒钟!”我越来越激动,“我一直以为他很爱牧牧,可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好,丢了女儿,我向谁诉苦?”
“老陈,我是一个母亲,麻烦你想一想,我是一个母亲!”
我眼前浮现牧牧站在我卧室门口的样子。蓬乱的长发堆在肩上,抱一个枕头,眼角有泪。
她是一个何等孝顺的孩子。小小年纪便会担忧我百年之事。
我在她身上倾注了全部的爱。把曾经给周宴的部分也取回来给她。
为了她我愿意付出一切。哪怕是我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