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乌也没有心情做饭,带乔乔在外面吃快餐。想到黄叔可能要在轮椅上度过余生,唏嘘不已。最为揪心的,却是黄叔突然病倒,林小姐母子往后怎么办。想当年,找工不着,走投无路,是林小姐给了他机会,进厂后又处处关照。又想到林小姐心气高,能力强,不像阿湘,空有梦想。谁能料到,林小姐也会……感情上的事,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想到林小姐,老乌蓦然惊觉自己可能犯下大错,黄叔若是着急见大小姐他们,还用得着等他老乌打电话通知?若不为此,黄叔把他叫来又是为何?想到林小姐母子此时大约正往医院赶,若和老板娘、三位小姐撞在一起,后果……老乌再也坐不住,顾不得满身臭汗,抱着乔乔就往医院赶。至于赶到医院,他又能做什么,来不及细想。火急火燎赶到医院,却见走廊静寂无声,病人家属或在走廊静静坐着,或无声立于窗前,全然不似白天的喧嚣。黄云瑶大小姐,二小姐和老板娘,都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见老乌又来了,黄云瑶说:“你,怎么又来了?”老乌擦着汗,说:“黄叔怎么样了?”黄云瑶神色黯然:“……醒了,六点钟是可以探视的,可护士说,我老爸他,不想见我们,”老乌见眼下这情景,大抵林小姐母子尚未来,不知该放心还是该担心。黄云瑶摸了一下乔乔的头,说:“老乌,让你操心了。”乔乔扭过头,不让黄云瑶摸,说:“我爸爸说,男人的头不能摸。”老乌轻声对乔乔说:“你这傻孩子,阿姨是喜欢你呢。”又压低声音对黄云瑶说:“这两年,黄叔心里很苦,你们做儿女的,得多体谅他。”老板娘见老乌又来看黄叔,亦有些感动。倒是主动亲近乔乔:“小靓仔,长这么高了。”老乌说:“可不,一眨眼功夫。”老板娘伸手牵了乔乔的手,说:“叫奶奶。”乔乔看了一眼老乌,见老乌冲他点头,便叫了一声奶奶。老板娘便把乔乔搂在怀里,脸贴着乔乔的脸,老泪纵横。出来一个护士,让他们不要在走廊里大声说话。老乌担心林小姐突然出现,便抱了乔乔,去住院部一楼电梯口候着,心想,好多年没见,不知还能不能认出林小姐,因此不放过任何一个进出电梯的人。有和林小姐年龄相仿的女性,自然要多看几眼。想,“就算我认不出她,林小姐也会认出我的。”这样想时,摸一下脸上的胎记,心里无限怅然。老乌在电梯口等到晚上十点,林小姐一直没出现。又去到病房,黄家两姐妹和老板娘还守在那里。见到老乌,黄云瑶惊道:“你还没回去?我以为你早走了。”老乌说:“还是有些不放心。”黄云瑶说:“老乌,你是好人,我们黄家,亏待你了。”老乌说:“这是什么话?”将黄云瑶叫过一边,看看离老板娘远了,压低声说:“我是有事放心不下。”黄云瑶说:“什么事?”老乌说:“黄叔,让人通知了林小姐的。”黄云瑶脸色阴沉,毕竟谈的是他父亲和父亲包养的女人,为尊者讳,显得很是难为情。老乌说:“我担心你们撞到一起,会闹出事来。”黄云瑶低头无语。老乌说:“大小姐您读过大学,知书达理,黄叔为什么会犯病?还是心事太重。现在,不为别的,要为黄叔着想。万一撞上林小姐,你们可都要忍着点。再说,你可能不了解林小姐,我是知道她的,她和黄叔好,绝不是看中了黄叔的钱。”黄云瑶说:“不要和我提那女人,明知我老窦病了,到现在都不来看,你还为她说好话。不来才好,我老窦也会明白,真心为他操心的是谁。”老乌说:“且不论她是什么人,为黄叔着想,万一见着她了,你们断不能在医院里就闹起来。”黄云瑶说:“我不是小孩子,我有分寸。”
老乌心下稍安。所谓屋漏偏逢连阴雨,又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都是老祖宗从千百年生活中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智慧结晶。这句话,又一次应验在老乌身上。次日,老乌早早起床,送乔乔去了幼儿园,就去医院看黄叔。这会儿,守在病房外的,只有黄云瑶。老板娘守到夜里十二点,被黄云瑶劝回去。黄大小姐守候一夜,头发凌乱,眼圈儿发黑,人显得憔悴许多。见老乌这么早又来了,站起来,冲老乌点点头,哑着嗓子说了一句:“你来了。”老乌问:“黄叔怎么样?”黄云瑶说:“九点才能进去探视,也不清楚具体情况。”老乌安慰说:黄叔吉人天相,会没事的,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守着就行。”黄云瑶说:“等九点钟,医生查完房再走。”老乌看看时间,才七点,也未再说什么,在黄云瑶对面椅子上坐下。半小时后,老板娘和程总经理来了。老板娘没想到老乌这么早就来了,同老乌打招呼,说:“老乌。”程经理也向老乌点了点头,又找值班护士问情况,对黄云瑶说:“你先回去休息。”黄云瑶还是那句话,说是要等医生查过房再回。程经理说:“先回去洗把脸,吃点早餐再过来,九点钟还早呢。”黄云瑶就走到病房门口,从玻璃窗里往病房张望,屋里光线幽暗,除了能看得见病床上盖着黄叔的白棉被,什么也看不清,程经理再劝了一次,黄云瑶便回去了。九点钟,医生开始查房。医生后面跟着一群病人家属,家属们的脸部表情如同一个模子塑出,疲惫,焦急,期待。医生却是不紧不慢,询问着病人的情况,又查看各项生理数据,病人家属便露出或喜或悲的表情,看看快要轮到黄叔,老乌的手机响了,是张若邻打来的,让老乌马上到他办公室一趟,那语气,像是有急事。老乌说,我有点事,一会儿再过来行么?张若邻说:“随便你。”张若邻如此一说,老乌知道定有急事,且张若邻对他这种漫不经心,大抵有些恼。但还是等了一会,跟着医生进了黄叔的病房。黄叔被医生、护士、程经理、黄云瑶、老板娘团团围着,老乌只有站在后面,听医生说病人病情,还是昨天那些话。末了交代病人要静养,不能太疲惫,让家属少坐一会儿就离开。医生、护士走后,黄云瑶俯过身去,握着黄叔的手,喊:“老窦。”黄叔微微睁开眼,嘴唇抖动着,想说什么,终是未说。老板娘站在床边,却是板着脸不说话。黄叔看了她一眼,又看一眼程经理。眼睛从他们脸上滑过,似乎在找寻什么。看到老乌,黯淡无光的眼里,有两星火苗跳了一跳。老乌走近一步,说:“黄叔。”黄叔不看老乌,眼又往病房门口望,眼里那两豆跳动的火苗,仿佛被风“扑”地吹灭,黄叔失望地闭上眼,不再看大家。老板娘毕竟跟了黄叔一辈子,明白黄叔的心事。她这人,最是刀子嘴豆腐心,昨天在走廊外急得不知默默流了多少泪,进到病房,却冷着脸,此刻偏又冷笑一声:“望什么望,人家要来早来了。”黄云瑶说:“妈子,老窦都这样了,你少说两句不行?”老板娘说:“你们都看我不顺眼,好,我走。”赌气离开病房,却没走远,在病房外面站着。她是气黄叔病成这样,还在惦记着林小姐母子。所谓家丑不外扬,当着老乌这外人的面,闹这一出,黄云瑶和程经理都有些尴尬。老乌就对黄叔说:“黄叔,您好好养病,不要着急。我还有事,先走了,办完事再来看您。”黄叔听老乌说话,又睁开眼,目送老乌离开病房,那目光,甚是无助。
医院离《异乡人》杂志社并不远,走路也就十分钟路程。老乌连走带跑,一会就到了。张若邻说:“怎么这么半天才来。”老乌说:“在医院看个病人。”张若邻拿出一份传真,递给老乌。原来是封检举信,信是写给十佳外来工评选办公室的。老乌很快看完,顿觉浑身发抖,心脏仿佛被锐物刺中。
张若邻盯着老乌,说:“信上写的,是真是假?”
老乌擦一把汗,说,“……不全真,也不全假。”
张若邻说:“怎么回事?”
老乌说:“检举信上说,我收养乔乔其实是假新闻,说乔乔是我和一个打工妹生的孩子。这话是假,不信我和乔乔可以去做亲子鉴定。”
张若邻说:“哪些又是真?”
老乌不停擦汗,却不想说。
张若邻说:“你得对我说实话,我才能帮你。”
老乌颓然道:“算了,不就是个十佳外来工吗?谁想争谁去争。”
张若邻说:“你还没有告诉我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