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乌被李钟这样一分析,觉得李钟看他,比自己看得还准。李钟问余乐,还想吃什么菜?余乐说吃饱了。老乌说吃饱了你自己回去吧。余乐走后,李钟说:“对了,你刚才说,这孩子,怎么说来话长了?”老乌于是又把当年他如何在瑶台厂认识阿霞,后来如何再见阿霞,阿霞的男人如何对她,阿霞如何带一双儿女来投奔他的事,一一说了。说他正想咨询一下,阿霞和他这样的关系,是不是犯了重婚罪?李钟听了,让老板再拿来一瓶酒,给老乌倒上,自己也倒上了,却不言语。老乌急道:“真是犯了重婚罪么?”李钟说:“你们现在以夫妻的名义生活在一起么?”老乌说:“没有。”李钟说:“要定阿霞的重婚罪倒不至于,但这样下去,终归不是办法。得尽早把这事处理了。不过你要先弄清楚,你是真心喜欢阿霞,还是同情她。”老乌肯定地说:“真心喜欢,当然,也同情她的不幸。”李钟说:“那你得让阿霞早点办离婚。”老乌说:“要是阿霞的男人不肯离呢?”李钟说:“那就只有向法庭申请离婚了。”
听李钟这样一说,老乌的心情沉重起来。这顿酒,从下午喝到天黑,瑶台已是华灯初上,小巷深处摇荡着无边春色。李钟说话舌头已经伸不直,老乌走起路来,也像踩在棉花堆上,飘飘忽忽,高一脚低一脚,在小巷分手,约了改日再聚。歪歪斜斜回到家时,余欢坐在店里写作业,余乐在和乔乔玩。老乌说:“余欢,你妈呢?”余欢说:“妈在上面做饭。”老乌唔了一声,就去阿霞的租屋,门关着。老乌用力敲门,阿霞慌忙跑来开门,双手往围裙上擦。老乌趔趄进来,一把抱住阿霞。阿霞说:“我的天,喝了多少酒?满嘴酒气,快睡床上躺一会儿。”老乌说:“我没醉,根本没醉。”抱着阿霞不放,说:“阿霞,咱们结婚吧,你回去离婚,离了婚,咱们就结婚。要是他不同意,咱们就上法庭……申请离……婚。李钟说了,让咱们……早点结婚,以免,夜长,夜长梦多。”
阿霞附和着,说:“听你的,离了咱们就结婚。”好容易把老乌弄到床上,老乌却抱着阿霞不放,手伸进阿霞的衣服,在阿霞身上抚摸。“阿霞,我要。”阿霞说:“你先休息一会儿,晚上我下去。”老乌说:“不,现在就要,我怕你离开我,就像阿湘一样。”老乌说的是阿湘,可他喝多了,口齿不清,阿霞也没听出来,只是略略一愣,让老乌抱了一会儿,又要把老乌推开,老乌却紧紧抱着,说:“不要走,不要走。”阿霞说:“你真是个冤家。”让老乌抱着,老乌拿嘴在她胸口拱,含住她的乳头,才渐渐安静下来。阿霞突然叫了一声,“完了,我的锅,”跳起来直奔厨房,锅里的菜却烧得焦煳,慌忙关了火,就听见门外在叫,是余乐,说是楼下有人要买家具。阿霞说:“马上就下去。”去看老乌时,老乌已经睡着。阿霞轻手轻脚关了门,扣好衣服下楼,脸红如朝霞,热如烤炭。
老乌一觉睡到次日上午才被吵醒。迷糊中,听见有强劲的音乐,那节拍,却是他熟悉的《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老乌曾迷恋崔健。这首歌他是熟悉的。老乌闭着眼,跟着哼,想像着自己在飞。
我光着膀子我迎着风雪
跑在那逃出医院的道路上
别拦着我我也不要衣裳
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
给我点儿肉给我点儿血
换掉我的志如钢和毅如铁
快让我哭快让我笑
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
……
听着听着,老乌被感动了,想不顾一切,想破坏点什么。老乌总是这样,听着某首歌,总能想起某个时段的往事。比如听罗大佑的《恋曲1990》,他会想起自己在家泡豆芽菜的日子,那时他似乎爱上了邻村一个女孩,女孩曾买过他几次豆芽,他不知道那女孩姓甚名谁,可是那段时间,老乌莫名其妙地就喜欢唱那首《恋曲1990》;再比如,只要听到电视剧《外来妹》的主题曲,他就想哭,就会想起当年初来瑶台时的情景,想起瑶台村的古榕,榕树上的白鹭,想起云涌的绿水,鱼塘边肥硕的香蕉树,想起最初的瑶台厂,想起和阿霞、阿湘在一起的那些时光……现在,听到老崔的《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野》,老乌就想起了他打工途中那些委曲求全的日子,想起阿霞,想阿霞那未曾谋面的老公,想自己的无能与懦弱……对面房间的音乐停了。老乌这才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阿霞床上。他眯着眼,望着窗外。对面楼里,住着一对小夫妻,老乌望着对面楼道里那幸福的小夫妻,也有了不顾一切追求幸福的冲动。老乌想,他要带着他们母子三人,不,还要带上乔乔,一起去阿霞的家,他要勇敢地对阿霞的男人说,阿霞这么好的女人你却不懂得珍惜,现在,我要给她幸福,我会珍爱她,呵护她。老乌甚至想到用决斗来赢得阿霞。
这样一想,老乌兴奋起来。吼两嗓子,“快让我哭快让我笑,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野。”心情感觉畅快了许多,胡乱洗把脸,宿醉隐隐,头有些痛,但这挡不住老乌的兴奋,兴冲冲下楼,他要告诉阿霞,他要堂堂正正和阿霞做夫妻。然而,店里不见阿霞,只有余欢、余乐和乔乔在店里玩。老乌问余欢:“妈妈去哪里了?”余欢说不知道。老乌说:“余欢,你今天怎么没去上学?”余欢说:“昨天期末考试,今天不用上学。”老乌说:“你看我,把这事都给忘了。”老乌觉得浑身充满力量,他在屋里转了两圈,感觉热得不行,就着电风扇吹了会风,又到门口张望了两次,又问余欢晓不晓得妈妈去了哪里。余欢说:“您刚才不是问了我的吗?我不晓得。”老乌说:“哦,我问过吗?”余欢就笑老乌什么记性,刚刚说过的话,就忘记了。老乌说:“你别笑我,我像你这么大时,记性可好了,老长的课文,读几遍就会背。这次期末考试,考得怎么样?”余欢说考得不好,老乌摇摇头,说:“下学期,我想办法把你转进公办学校。”又摸着余乐的头,说:“下学期你也不能在家玩,要上幼儿园了。”余乐听说下学期要送他进幼儿园,高兴得跳起来,头就撞到柜子门,哇哇地哭。老乌抱过余乐,哄他,说是要把这柜子给劈了,还作势打了柜子几巴掌,余乐破涕为笑。老乌在打柜子时,突然觉得不对劲,脸色顿时变了,问余欢:“这里有个大衣柜呢,怎么没有了?”余欢说:“昨天晚上妈妈把那大衣柜卖了。”
那大衣柜顶上,放着老乌和阿湘、乔乔的合影。老乌慌得到处找相框,所有抽屉里都找遍了,没有。又问余欢:“有没有看见一个相框?”余欢摇头。老乌拉过一把椅子,站上去,在那些旧家具顶上找。谢天谢地!阿弥陀佛!相框好好地放在柜顶上呢。“不对呀,相框是用报纸包着,明明放在大衣柜顶上,怎么跑到这个柜顶上来了呢?”老乌抓过相框,相框上干干净净,分明有人动过。老乌感觉热得不行,汗出了一身。他知道,阿霞定是看到了柜顶上的照片。想:“完了完了,这下完了,阿霞不知会怎么看我。”老乌就恨自己,从昨天到今天,他是太得意,太高兴了。他这人就是不能得意,一得意就忘形,一忘形就会出事。因此老乌平时总爱提醒自己,要低调些,再低调些。老乌把照片放回柜顶,然后出去找阿霞,找了一圈却没见人。老乌不放心,害怕阿霞想不开做什么傻事,遂又笑自己太敏感,事情也许远没有想像的严重,不就一张照片吗?和阿霞好好说,阿霞是个通达之人,把事情说清楚,她定会体谅。这样一想,老乌便不再寻找,想回家等阿霞,不想远远却看见阿霞坐在店门口。老乌三步并着两步跑回店里。阿霞脸色平静,似什么也没发生,嗔怪他:“大热的天,你在外面跑什么?看你这一头一身的汗。”起身扯了条毛巾,说:“来,我给你擦擦。”老乌接过毛巾,说:“我自己来。刚才,我……我去找你了。”阿霞说:“找我?有什么事?”老乌见阿霞如此平静,心安了许多,想,难不成阿霞没看见照片,是我自己在吓唬自己。这样一想,老乌就说:“也没什么事,就是一会见不着你,心里不踏实。”阿霞说:“说什么呢?”拿眼睨着写作业的余欢。老乌擦罢汗,又接了一大杯凉水,一气喝了。阿霞说:“你看你,刚出了一身汗就喝凉水,对胃不好的。”老乌说:“没事,我身体好着呢。”阿霞笑:“你身体好不好,我还不知道。”老乌便低下头,见余欢看他,便说:“余欢,你带余乐和乔乔上楼去玩吧,下面太热。”余欢看着阿霞。阿霞说:“去吧去吧,上去凉快些。”余欢遂带着余乐、乔乔上了楼。阿霞扯把椅子坐下,却不再言语。老乌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摸不透阿霞心里到底想什么,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时手足无措。阿霞愣了好一会,突然说:“你这是怎么了?我觉得你今天有点怪,把孩子支走,是有话要对我讲吗?”老乌故作轻松:“知我者,阿霞也。”阿霞说:“你这人,什么都写在脸上,又不会说谎。”老乌觉得阿霞在说谎这个词上,有意停顿了一下。说:“我想,余欢也放假了,我们找个时间,一起去你家。”阿霞说:“去我家。干嘛?”老乌说:“我想陪你回去离婚,然后我们就结婚,余欢和余乐,愿意跟他爸爸也行,愿意跟我们也行,我会把他们当亲生的一样看待。”阿霞说:“你怎么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你真的想好了?”老乌说:“我早就有这想法,也考虑清楚了。”阿霞说:“不等了?”老乌说:“等什么?”阿霞说:“……我是怕你将来后悔。”老乌说:“能娶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做梦都会笑醒的。”阿霞却没有一点欢喜,只是淡淡地说:“到时候再说吧。”见阿霞如是,老乌断定阿霞看过照片了。想,不能再这样瞒着,还是承认的好,正要对阿霞坦承他和乔乔、阿湘的关系,却有人进来看家具,老乌只好忙着招呼顾客。那人看中一张床,一个茶几,一条沙发。老乌踩了三轮车,帮顾客送家具,回到店里时,阿霞忧心忡忡地说:“你带乔乔吧,我要出去打个电话,早晨跟家里约好的,这会儿打电话回家。”老乌说:“打给谁?这里就有电话,干嘛出去打呢?”阿霞说:“给我妈打。”老乌说:“就在这里打,出去还要花钱。”阿霞咬着唇,忍住眼里的泪花,并不朝老乌看,怕老乌看见她的伤感。好一会,幽幽地说:“我出去打。”说罢跑出去。老乌分明看见,阿霞边跑边在擦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