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看唐老师坐在那里,很潇洒地把键盘敲得劈里啪啦一串响,老乌就打心眼里服他,觉得他是有大本事的。又看那些来学习电脑的打工仔、打工妹,都是十八、九岁的孩子,他们对唐老师亦极尊敬。老乌就问唐老师电脑学起来难是不难。唐老师说:“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如果只是学些简单操作,比如打字什么的,那很简单,有些软件,学起来就难了。李老板,你也可以来学啊。你要学,我给你打八折。”老乌有些不好意思:“我?笨手笨脚的,怕是学不会。”唐老师说:“二十一世纪,还不会使用电脑的就是文盲了。现在什么时代了知道吗?”老乌问:“什么时代?“唐老师说:“互联网时代呀。”唐老师遂给老乌讲新浪、搜狐、雅虎,又打开他用的那台电脑,给老乌看了一些网站,说从这里,全世界的消息都能看到。又进了一个聊天室,说:“通过这聊天室,可以跟全世界你不认识的人成为朋友,在网上交流。”唐老师说:“你要学,可以先学会打字。”说罢给了老乌一张字根表,说:“这个你拿回去,先把这字根背熟,背熟了,再学打字,很快就能学会的。”老乌拿了一张,回来背:“王旁青头兼五一,土十二干十寸雨,大犬三羊古石厂,木丁西,弓戈草头右框七……”读了若干遍,觉得都是些莫名其妙的话,如同江湖切口,哪里记得住。想当年读书时,他的记忆力是极好的,《琵琶行》这样的长诗,读上几遍就能背诵,如今这短短的字根表倒记不住,就泄气了,感觉到自己已跟不上这时代。,觉心生悲凉。然而,时代不会因为谁跟不上就停下来等他一等,时代的列车向前飞驰,搭不上车,就会被越甩越远。当然,这话不是老乌所想,而是唐老师说的。
老乌想,罢了罢了,学了电脑也用不上,还是将来好好培养乔乔吧,别让乔乔跟不上时代的列车。这样想时,心里又平静了许多。有事没事,他还是喜欢去唐老师那里转转。老乌的生活,差不多每天都是这样一成不变。带乔乔、看店子、收房租、检修水电。这期间,无意外,也无惊喜。老乌很满意这样的生活。想,平平安安就好,平安是福。这些年来,老乌是折腾够了,身心俱疲,渴望安稳。倒是小乔乔一天一个变化,自从上次闹了次肺炎后,大病倒是没有,但感冒发烧跑肚子却是隔段时间要来一次的,老乌再也不敢带他去瑶台卫生所看了,情愿去街上的人民医院排长队。乔乔在茁壮成长,老乌爱用一只手托着乔乔打“得得”,这亦是父子都欢喜的游戏。乔乔在老乌的手掌上乐得“咯咯咯“笑,也不惧怕,直往老乌身上扑。老乌蓦然明白,为何有掌上明珠一说了。每晚睡前,老乌都要和乔乔疯一阵,乔乔疯累了,睡得自然香,老乌却睡不着,他想起那句老话,三十岁前睡不醒,三十岁后睡不着,想这话当真是经验的总结。每晚睡在床上,老乌的思绪总是乱飞,挨个儿把那打工生活中要好的,或是伤过他的人,一一细数,想他们和她们现在身在何处?过得怎样?想来想去,自然落到阿湘身上,想阿湘自离开后,经历了什么?现在过得如何?当他想到阿湘在外面生活不幸时,就会及时从想象中醒过来,重新给她设计归宿,而在老乌的想象中,他和阿湘都有个天方夜谭似的结局,阿湘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他们在瑶台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房子,他们的孩子乔乔生活幸福,上了大学,他和阿湘还生了一个女儿,一儿一女,一家人幸福地生活,直到白发千古。
新千年就这样平平凡凡开了头。2000年和1999年,并没因为历史进入新的纪元而有什不同。要说意料之外的事,那就是正月初二,阿霞居然提了水果来看老乌了。阿霞是一眼就认出老乌的,远远地就在说:“李保云,过年好,给你拜年。”
老乌一时却没认出阿霞,见有人向他祝贺新年,疑惑地问:“你是……?”
阿霞说:“认不得我了?真是贵人多忘事哟。”
老乌惊道:“呀,是阿霞!快请坐快请坐,我给你倒杯水。”
阿霞大大方方落座,说她早知老乌在这里开店,只是进厂后一直很忙,总说想来看老乌的,直拖到今天。老乌对阿霞的到来甚是意外,说:“我听大小姐说过你在瑶台厂,只是带着孩子,忙得团团转,年前的事又特别多,那天想去车间看你,结果在门前遇见老板娘,被他讽刺了一通,便没有去了。”两人说话都极客气。老乌说:“你来就来,还买这些水果干嘛。”又说:“中午就在我这儿吃饭。”阿霞说:“不用了,先来认认门。”抱过老乌手上的孩子,说:“听说你捡了个孩子,就是他吧。长得好漂亮。”老乌抓着脑壳。咧开嘴笑。阿霞说:“这孩子长的,看上去就亲,好像在哪里见过的样。”老乌说:“现在的小孩子都长得好看。你什么时候出来的?家里还好吗?”阿霞说:“九八大水之后,家里的情势是越发的不行了,不出来打工,一家人都没法活。”老乌说:“几个孩子,多大了?”阿霞说:“一儿一女,女儿去年下半年发蒙读书,儿子也四岁了。”老乌感慨不已:“你看,一晃你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我还……”老乌说:“你看我,见了你,一高兴,都不知怎么说话了。”阿霞说:“老乌你的嘴几时变得这么甜了?”老乌不解阿霞何以有这一说。阿霞笑道:“明知我来瑶台厂了都不去看我,还要等我来看你,还说见了我高兴,不是嘴甜是什么,”老乌说:“是我的不是……我接受批评。”阿霞问:“这么多年,你都一个人过?”老乌说:“不一个人过还能怎么样?咱又穷又丑,谁愿意跟我呀。”阿霞说:“你这人心好,人家跟你交往时间长一点,就会觉出你的好来,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瑶台厂的女工多,总有合适你的。”老乌说:“我现在带个孩子,越发没人跟我了,还是算了吧,说个对象,那是害人家。”阿霞又说:“你和阿湘还有联系吗?”老乌脸上的笑凝固了:“……阿湘,没,没有联系。不知她现在怎样?”说着接过阿霞手中的乔乔,在乔乔脸儿上亲一下,他是又想到阿湘了。两人闲聊一会,无非说到各自这几年的生活,也都是捡了那并不重要的说。又就说到瑶台的变化,也说到时间在两个人身上留下的痕迹。到午饭时,老乌留阿霞吃饭,阿霞说什么也不肯,老乌便没勉强。
这,算得上是老乌新千年生活中的一点小浪花吧。
阿霞变了,变得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阿霞,要是在大街上擦肩而过,老乌是怎么也认不出她的。阿霞的变化,不仅是身体有些发胖,眼神里,过去那种忧伤的、曾让老乌心动的那种柔软的东西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被生活压榨下生出的坚强、乐观,而这坚强与乐观又似乎不那么真实,隐约透出无奈与麻木。阿霞走后,老乌在心底里把现在的阿霞和记忆中的阿霞比较了半天,他已然无法从现在这个阿霞身上,找到一丝当年的影子。老乌想,当年,我怎么会那样迷恋她呢?又拿出阿湘的照片。同样是时间的重量,同样是时间在两个女孩身上刻下的痕迹,如果说阿霞是变得失去了当年的灵气,变得沧桑了,那么阿湘却变得比过去成熟,更有女人味儿。老乌在阿湘的照片上亲一口,又想起阿湘走的那晚。想,我怎么那么傻?当时就没看出来阿湘是要离我而去?
过了差不多月余,阿霞再次来找老乌,不过这次阿霞不是一个人来,和她一起的,还有一个女子,看上去三十来岁。阿霞介绍说是和她睡上下铺的工友,贵州人。两人在老乌这里坐了一会儿,东拉西扯聊了,阿霞问老乌:“你承包了三栋楼,又开电话超市,一个月下来不少挣吧?”老乌说:“都是黄叔照顾,今年房租都涨了,黄叔却没涨我的租,一个月下来,也能挣个三千来块。”阿霞说:“老乌你真是财不外露,哪里只挣三千?我看一个月下来,最少五六千都没问题。”老乌笑道:“那我再包给你如何,一个月我只收三千,多的归你。”阿霞说:“我哪有那个能力呀。吴姐差不多,吴姐能干着呢。”阿霞的意思,是要隆重推出跟他一道来的吴姐了。被称着吴姐的慌着说:“阿霞你瞎说什么呀,我哪有你说的能干?能干还在厂里干清洁工?”倒有些忸怩了。两个女人坐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老乌说:“常来玩。”阿霞说:“下次星期天放假,我们买了菜来你这里打拼火怎样?”老乌说:“好啊好啊,非常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