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毕业晚会上,播放了一段拍得模模糊糊、镜头左摇右晃的视频。视频的背景是体育场湛蓝如洗的晴空、热闹的塑胶跑道、挥汗如雨的男孩子们,还有像鸽哨一样嘹亮的乐音,连同四年里深深浅浅的脚印。在视频的最后,我的同学引用了凯鲁亚克在《达摩流浪者》中的名言:“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原本整场晚会我都情绪平稳,当这句话响起时,我却突然流了眼泪。
那夜晚风微凉,身前身后是比肩而立的四年同窗。我知道,此刻之后,我们将带着年轻人的赤诚,奔向各自人生的洪荒,四散天涯。
如今,不管我们是在拼命地挤地铁、熬夜写论文还是仍旧在人群中迷茫地挣扎着;也不管我们是不是忘了最初的理想,丢了过去的恋人,疲惫了身心,消磨了一身斗志,以及有没有收获心底里最渴盼的幸福,但我仍然希望我们能在汹涌人群背后安居一隅,在时光洗尽旧颜、理想就地遁形的现世中,永葆一颗年轻的初心。
时隔三年,我改变良多,更加确信那简单的十个字并不那么容易兑现。
杜甫在诗里说“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想着告别之时,你还是孤身一人,而今我们又复相见,你已儿女绕膝。离别如此不易,一转身便是天涯。世事如河,趟过与趟不过的对望,全是物是人非的讶异与悲凉。那首诗的最后,两人短暂相逢又复告别,杜甫说“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淡淡的无奈溢于言表。
人终其一生,都在重复着相遇与离开,重逢与告别。每一段成长都带着伤痕,每一场毕业都难逃怯懦。但若知道我们一别永生,想必所有的爱恨情愁都可以淡成云烟了。
想想落英缤纷般的旧事,竟觉得漫漫长夜空洞梦境都尽可填充。
我知道,隔着山隔着海,甚至隔着一整片大陆的我们,仍然在为彼此寄予最深的牵挂和祝福。纵然那留在社交网络和手机短信里的,只是最简单的三言两语,却从不妨碍我们在寒冬里身心俱暖,在深夜里熨帖了灵魂,在漫长的人生路途中,感觉从未失去肝胆相照的旅伴。
海子曾为陌生人许愿:祝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祝你有情人终成眷属,祝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而告别的那一刻悄然来临的最后,我就只想说八个字:万水千山,遥寄君安。
谨以此文致即将告别的你们,早已告别的他们和终将告别的我们,为这一路的相遇相知,为那些如雨水被泽苍生般弥足珍贵的意重与情深。
记得要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那曾是我们最坚固的盟约啊。
有味的年少化作星辰
于我来说,过去的岁月都化作了记忆里的沟壑。然而每每想起校园,浮现在脑海里的竟不是堆积在课桌上的试卷、书本,也不是操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而是清甜的桂花香,和烧烤摊上噼里啪啦的火光中升腾出的味道。一个温情如水,另一个浓烈呛鼻,恰好和青春的滋味相契相合。
读大学时初到南方,走在校园的小路上,扑鼻而来的浓郁的桂花香,让我第一次切身地理解了“丹桂飘香”这一成语。
南方市井生活趣味颇多,对食物也热忱,制作工艺精良细致。尤其是用新鲜的桂花做成的各式糕点,更是让人垂涎三尺。
学校处于闹市区,宿舍楼又紧邻校外小路,每天清晨都有老人挑一担桂花糕叫卖。初秋清晨朝霞的玫瑰红刚刚褪尽,辽远的天空湛蓝如洗,桂花糕的香味在清凉的空气里愈发清甜。
宿舍里集合了来自天南海北的姑娘,却无一例外地难逃这桂花香的诱惑。
早晨赖床,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拿着外套向楼梯口飞奔,不一会儿便热闹地围在了桂花糕小摊周围。
老人把温热的桂花糕放进透明的塑料盒子里,再慢悠悠地递给我们。女孩们一边吃一边走向教室,于是一整条路上都飘满了桂花的清香。
和我一起手拿桂花糕奔向教室的女孩,咂一口桂花蜜后相视而笑的女孩,把桂花馅饼分给我一半的女孩,一起陪我度过了青春里最重要的时光。
她们恬静的笑容和温馨的守候,如热烈绽放在九月的桂花一般,让香气盛放在我生命里的每个角落。她们温柔的双手扶持我度过迷茫与焦躁的时光,也熨帖了我在苦闷的青春里赤足寻路的灵魂。
与桂花糕一起镌刻在脑海里的,还有啤酒的泡沫与烧烤的味道。
大学时,课余丰富多彩的社团活动让我们多了很多借口不一的聚会。
夏季的夜晚,白日里肆虐的热气渐渐褪去,清风带来一丝丝清凉。狭小的教室里,伴着电风扇“吱呀吱呀”的声音,会终于开完了。同学们伸个懒腰擦把汗水,总会有人热切地提议:“去吃烧烤吧?”顿时,一呼百应,不一会儿大家便聚集在了学校门口的烧烤摊旁。
啤酒的泡沫肆意地往玻璃杯外冒,羊肉串在烧烤架上“嗞嗞”地唱着歌,各式各样的蔬菜一遇上火热的木炭也生出了不同的味道,清脆的碰杯声此起彼伏。
有人心急被烫到,引得旁人哈哈大笑。有害羞的男生沉默地坐在角落里,立即被心细的朋友热情地拉进烧烤的队伍。
天上云淡,地上风清,烧烤摊周围弥漫着木炭的焦味和烤串的喷香。
女孩们的笑声爽朗大方,男生们变调的歌声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在那个简陋的烧烤摊上,青春以其最真实的姿态展现。
微醺的夜晚,加上朦胧的月光,现实中的种种桎梏暂时隐去。我们彼此和盘托出心底的梦想。
我仍记得大家卸掉伪装之后的倾心交谈。
同班一个向来沉默寡言的女孩告诉我,总有一天她要走在北欧的天空下,看灰色的鸽群飞过中世纪的古堡。
另外一个外表叛逆的男生在微醉的时候,犹疑地问大家他到底能否成为一名优秀的建筑师。
如今,那些因为分享一块桂花糕就能喜悦半日的姑娘们早已在人海里消散。有的远渡海外,有的嫁人生子。
那些在烧烤摊上举杯划拳的小伙子们,也早已进入更壮阔的人生。他们收起了少年时的乖戾与潇洒,他们在写字楼里中规中矩、步步为营,努力地向金字塔顶攀爬。
于我来说,过去的岁月都化作了记忆里的沟壑。然而每每想起校园,浮现在脑海里的竟不是堆积在课桌上的试卷、书本,也不是操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而是清甜的桂花香,和烧烤摊上噼里啪啦的火光中升腾出的味道。一个温情如水,另一个浓烈呛鼻,恰好和青春的滋味相契相合。
多么庆幸,那些与食物有关的青春,都化作了记忆长河里流淌的星辰。
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拥有一切
我们一无所有,可前路那么长,又那么远,我们好像能拥有一切。
我的生活注定无法安守一处。千山万水,长风浩荡,陌生的一切永远在心底鼓动着我,下车又上路,靠岸又起航,小憩后屡次重新开始,记忆未曾清零,身躯却似初生般焕然一新。
七年前的初秋,坐火车去大学报到。拥挤不堪的车厢,睡眼惺忪的乘客,我牢牢地抱紧双肩包,心情像待航的帆船,兴奋又忐忑。
那时还没有动车与高铁,绿皮火车不是老照片里的回忆,而是我们长途出行的日常。从那辆夏天里没有空调、车窗可以打开透风的绿皮火车开始,我之后的人生走上了一场又一场的远行。
日记本的扉页上,抄写着安妮宝贝在《彼岸花》中所作的一段序言。
她告别生活了数年的上海,前往北京,在虹桥机场俯身看整个城市的灯火,然后写下这样的句子:“上海,这个华丽庞大的城市,在夜色中就像一艘空荡荡的船。我对这个城市的倾诉已经完成,所以要告别……那一刻,因为生活拥有的能够不断重新开始的可能性,因为心中始终贯彻着的一往无前,我热泪盈眶。”
之后的七年间,求学、工作,辗转数地,也曾因为各种原因,在几个陌生的城市短暂小住。
每一次的出发都被寄予了厚望,每一次的告别都不无伤感,但陌生的道路和风景仍然蛊惑着我矢志不渝地前去探索。
大学时,我经常乘坐一趟前往北京的夜间火车。深夜,不敢独自一人站在偏僻的学校门口打车,总是提前几个小时坐末班公交车去火车站。夜半异常空旷的候车大厅里,寥寥无几的乘客在倒头昏睡,我却从未如此清醒。那时候,有一多半的时间都处在成长的迷茫中,不知该去向何处,不知前程几何。
火车上,在工作人员单调的报站声中哗啦哗啦地翻书,很多字句在脑海里左右冲撞,燃烧着的总是些相似的词汇——一往无前、义无反顾……
第二天清晨下车之后,我用最快的速度从北京南站换乘地铁,一路小跑着赶往金融街。看着那些在写字楼里进进出出的人,并不确定不久的将来,自己是否要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
求职季里前后奔忙,循着最新的招聘信息,乘坐火车前往各地。查看陌生企业的简介,揣度那些没有温度的岗位名称是否能点亮自己想要的未来,一步一步,靠近梦境里的光。
后来,我才发现,自己一直保持着热血。那些心里燃烧着的火苗,时大时小,却从未熄灭。也许有一些词汇是专属于青春的,除了“一往无前”“义无反顾”,还有“孤独”。
孤独早已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如柴米油盐,如一蔬一饭。我没有厌弃过它,它也未曾为难过我。
其实,和大多数年轻女孩相比,我是一个即使孤独也颇能怡然自得的人。一个人的时候,能为自己找到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我经常边听音乐边看一本小说,手边泡一杯温热的红茶,茶香恰到好处地契合了小说曲折的情节。或者,趁黄昏在熟悉的街道上散步,到路边新开的小店等热气腾腾的面包出炉。
在学校里,有时候一整天身边都人声鼎沸,但我总要找到独处的时光,即便那独处很短暂,只是在走廊尽头无人的地方小站一会儿。
短暂的独处,让我得以躲避嘈杂的人群,暂时清空疲惫与烦闷,与真实的内心相遇,让某种意义上的精神通道涌入清风。
我一直相信,一个无法从容面对孤独的人,会因为焦躁而失去自我。我们不能时时仰仗和依赖他人。所以,我常常在那短暂的独处时刻里,默默地为自己倾注能量。我一早便知道,与其像飞蛾般莽撞地扑向未知的灯光,还不如自己点燃篝火,约三两好友,围炉歌唱。
只是在孤身远走的路途上,孤独被无限地放大。那些从未抵达过的城市,远不如明信片上看上去那么温文尔雅。它常常用冷风骤雨考验你单薄的身躯,又用冷漠的面容冰凉你热切的盼望。
在陌生的地铁站里,难以抑制想要放声大哭的欲望。我憋一股劲儿,一路冲出人来人往的拥挤,闯进一家便利店,选一个最熟悉的食物,让那习惯的味道,从口腔源源不断地流向心肺。
年轻时,脆弱的时刻那么多,最不该沉溺于自艾自怜的情绪中。每当脆弱时,我就告诉自己:“再撑一下。”过后发现,在不知不觉中自己竟撑了那么久,又走了那么远。写日记、听音乐、偶遇一场绚烂的夕阳,那些不大不小的美好,都是成长中的慰藉,值得珍藏与歌颂,直到那些曾打败自己、刺伤自己的陌生,都变成我们熟悉的一切。
最孤独时,我和很多人一样在心底里默念那几个字:“一个人要像一支队伍。”是的,躯体上我是孤军奋战,在灵魂深处却是千军万马。
孤独并不可怕。我孤身一人,但势不可当。
北岛曾在《蓝房子》中提到他最喜爱的秘鲁诗人Cesar Vallejo的一句诗:“我一无所有地漂泊。”我在一趟疾驰的高铁上看到这几个字,将它牢牢地记在心底。
少年时,守在一座小城,母亲常带我登上山冈,看一轮遥远而浑黄的落日。山垭的风吹过耳边,她轻轻地对我说:“你要去远方看看。”那样简单的几个字,落在我年少的心里,却是掷地有声的。
那时我便知道,我的生活注定了无法安守一处。千山万水,长风浩荡,陌生的一切永远在心底鼓动着我,下车又上路,靠岸又起航,小憩后屡次重新开始,记忆未曾清零,身躯却似初生般焕然一新。
E.B.怀特在《非凡岁月》里怀念自己年轻时穿越白令海峡去往北极的一场远行,他说:“每个人在他人生的发轫之初,总有一段时光,没有什么可留恋,只有抑制不住的梦想,没有什么可凭仗,只有他的好身体,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只想到处流浪。”
我们一无所有,可前路那么长,又那么远,我们好像能拥有一切。
八千里路云和月,一起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