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楠在有了第一部手机之后，很快又有了第二、三、四、五、六、七部，有种“左手一个诺基亚右手一个摩托罗拉”的暴发户风范。她常嫌弃我无论是手机还是别的生活用品没有个三五年是绝对不会扔掉的。
“漆都掉了耶，快换新的吧。”
“才用了四年……”
“你居然用‘才’？不过比起那部五年的老古董，这个还真是意气风发的中年手机啊。”
江楠说的那部五年的老古董就是我的第二部手机。初一的那部翻盖手机在某一个我尽情嘚瑟的下午用力过大让屏幕和键盘分了家，从此黄屏再没亮起过。
但我并没有经历空白期，可怜的小黄被我肢解后，爸爸很快贡献出了他的手机给我用。尽管我知道他是想换新的，仍然感激涕零。毕竟在这个家里我是食物链最底层，所以从不抱怨。
那部手机陪了我整整五年。是我第二次忘记了多少个晚上偷偷蜷缩在被窝里等待着它瞬间亮起，然后字斟句酌地回复过去，接着开始新一轮的等待。有时被妈妈发现责备“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有时不小心睡着睁眼已经天亮，有时手机半夜突然响起，赶紧接起来用被窝捂着小声说：“干吗啊……差点儿被我妈发现，吓死啦。”
但心里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很是期待。
第二部手机是彩屏，还可以播放歌曲。那个时候手机几乎没有内存，我只能存储两首歌。
第一首是后街男孩的As Long As You Love Me。那时候学校里有很多男生学跳后街男孩的凳子舞。很多年后我在网上看到后街男孩来中国巡演的消息，也看到过他们再唱As Long As You Love Me的视频。十年过去，后街男孩变成了后街男人，江楠那个女流氓也说我当时是“潸然泪下”。
八年前的一次期末考试，我因粗心以一分之差从全班第一的宝座上滑落。在那时，成绩是比命还重要的东西。我哭得撕心裂肺，放学后一个人留在教室里红肿着眼睛。有个男生在和我隔了几排的地方对着我唱了那首歌，然后走过来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记得那天夕阳很美，还有火烧云。
那个人就是李无双。
第二首歌是梁静茹的《会呼吸的痛》，尽管它长久地存储在我的手机里，我却几乎不听。
在东京铁塔 第一次眺望
看灯火模仿 坠落的星光
我终于到达 但却更悲伤
一个人完成 我们的梦想
你总说 时间还很多 你可以等我
以前我不懂得
未必明天 就有以后
想念是会呼吸的痛
它活在我身上所有角落
哼你爱的歌会痛
看你的信会痛 连沉默也痛
遗憾是会呼吸的痛
它流在血液中来回滚动
后悔不贴心会痛
恨不懂你会痛
想见不能见最痛
没看你脸上 张扬过哀伤
那是种多么 寂寞的倔强
你拆了城墙 让我去流浪
在原地等我 把自己捆绑
你没说 你也会软弱
需要依赖我
我就装不晓得
自由移动 自我地过
我发誓不再说谎了
多爱你就会抱你多紧的
我的微笑都假了
灵魂像飘浮着 你在就好了
我发誓不让你等候
陪你做想做的无论什么
我越来越像贝壳
怕心被人触碰 你回来那就好了
能重来那就好了
虽然换了三部手机，但我一直没有换过号码。
我一直期待那个来自过去的号码能打来。
然而八年过去，风平浪静。
2.
江楠的家是我的第二故乡，如果隔一段时间没去就会觉得浑身不舒服。江楠说这是病，得治。江楠的爸爸是人民警察，工作很忙，常常不在家。她的妈妈是中学老师，因为资历很深几乎年年带高三，也很晚才回家。江楠总是说自己这样没人管而且没误入歧途真是万幸。
当年液晶屏的电脑才刚刚上市，贵得要死。江楠家里只有一台不能上网的大脑袋长城。我们唯一的娱乐就是蹲在楼道里逗她邻居家的狗狗。
还没去过江楠家的时候江楠告诉我，她的邻居家养了条藏獒。听说藏獒会吃人，我很害怕，江楠却说她一点儿也不怕那条狗，还天天喂它东西吃。我不信。她带着我回了她家我才看到，那条狗只比手掌大一点儿，用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我们看。明明是一条正宗的中华田园犬。
“这是藏獒？”
“对啊，它的名字叫藏獒。”江楠的语气好像根本没骗我一样。
初二的一天中午，我和江楠买了火腿喂藏獒。那天藏獒似乎饿疯了，拼命地把身体往出口钻。江楠的邻居家是老式的铁栅栏防盗门，每天出门之前就把藏獒放在栅栏门和里门之间。不知怎的，藏獒居然靠自己的力量钻了出来。
和藏獒玩了一会儿，到了上学时间，我们却发现怎么也无法把它塞回去了。江楠本打算把藏獒放在自己家，但一摸口袋，钥匙忘在家里了。
江楠慌了，敲邻居家的门，没人应。眼看马上要迟到了，她找来一根绳子，一头拴在藏獒的脖子上，一头拴在铁栅栏门上。我们俩蹲着摸了摸藏獒的头，嘱咐它要保护好自己，好像真以为它能听懂一样。
那天下午一回家我就接到了江楠的电话，说藏獒丢了，邻居家的阿姨正在找，但她没敢说实话。
后来藏獒再也没出现过。
这件事，我们只告诉了李舒杰。他说每个人一生中都会背负罪孽，或许有心或许无意，没有人是一尘不染的。
没有人是一尘不染的。比如我。
八年前我和李无双彻底决裂以后，我见了他都闭着眼睛。
高中李无双的班跟我没在一个楼层，开始我过得十分轻松惬意。但只要一看到他，我的头都要变成两个大了。
尽管装作昂首挺胸，但我知道，我内心无疑是焦虑而且恐惧的。或许在走过几步后他会叫住我解释一下一年前的事。我一直在等待，但他始终没有出过声，而我也倔强地不肯回头看一眼。如果那时候我服软，就会对上他的目光，或许会有完全不同的结局吧。
3.
高考后的那个暑假，有天晚上我们三个偷偷溜回学校，翻进操场，躺在空无一人的足球场上。
“你在想什么啊？”江楠转过头来问我。
我想起了那个我和李无双翻进初中操场的雪夜，一切都和那时候太相似。
那个陌生的男生的脸，不期然地闯入我的脑海。
“请你，务必给李无双打一个电话。”他说。
我不是“宁负天下人不肯天下人负我”，我不是云淡风轻随意就能忘了什么。我不想辜负任何人，却不知道我真的是太年轻了。
那天夜里我们仰望星空，也许是因为学业的压力，我已经很久没有抬头看过天空了。即使是下了晚自习，也不曾发现有这么多的星星陪着我。上一次这么认真地看银河，我还玩着捉迷藏过家家。
我突然想到一首歌：“那一年我们望着星空，有那么多的灿烂的梦，以为快乐会永久，像不变星空陪着我……”
“人生如梦啊。”江楠闭着眼睛感叹。
“未来在哪里啊。”李舒杰接着她的话。
未来正一点点到来，人生却越来越像梦境。
我闭上双眼，想起期末考试前听说的本年级有男生因为抑郁症在自己家里自杀的事情。
李无双得了抑郁症，他因为抑郁症而自杀了。
他说的原来都是真的。
我没想过，多年以后，我跟他还能骤然重逢。
4.
我突然想见他一面。
我打开微博，回了上次他的那条留言：“别管我是谁，我知道有一个人想见你。如果你也想见她，就联系这个号码。”我附上了自己的手机号。
在冰激凌店里，江楠正在用生命吸奶茶里的珍珠，她含混不清地说：“我一直觉得他这人有病，先是对你那么凶，后来又想听你的声音，典型的精神分裂。不过上次见他变得倒是挺帅，可以抵过百分之五十。”
“墙头草兼外貌协会会长，你的意见参考度为零。”我说。
李舒杰不大同意我去见李无双：“好马不吃回头草，这是真理。你现在见了他，又能怎么样呢？你们多久没见了？八年了吧，你保证他没一点儿改变吗？上次不都说了吗。”
我不能保证。
但我还是想见他一面。
“你说的话我早就跟她说过了。就凭她现在这样，不用猜就知道，就算咱们拦住不让，她也会先弄死咱俩然后去见她的李无双。”江楠说。
就在这时候，我收到了李无双的一条短信：“我是李无双。你是哪位？”
我想都没想就回了过去。
李舒杰看样子没办法阻拦我了，他说要和我一起去。
江楠一巴掌扇在他的脑袋上：“光天化日的能出什么事？你就这么爱偷窥别人隐私啊？”
“你偷看我家邮箱的事情我们还没说清楚呢。”我忍不住说道。
江楠的脸一僵，瞬间移动到了门口：“我还有事，回见。”
回到家后我又和李无双发了一会儿短信，约定第二天中午在他打工的麦当劳见面。
妈妈推门进来，说：“天还没黑呢你怎么进被窝了？”
我撒谎说有些困了，妈妈有些奇怪地说刚才听到我房间里有笑声，大概是我在说梦话吧。
笑声？我居然笑了？我居然笑出声了？
妈妈关上门退出去，手机又振动了一下。我兴奋地拿起来，却是舍友发来的短信：“今天签到你没在，怎么也没回学校啊？导师在到处找你。”
我一下子坐起来，突然清醒了：今天不是周末？
我穿上衣服就往门外冲，妈妈在厨房里喊：“干吗去？我刚把饭做好！”
“今天不是周末你怎么不早说啊！”因为李无双我连学业都差点儿荒废。
5.
第二天中午，因为前一天惹了导师，我一直等到签到结束才得以脱身。赶到麦当劳时，已经比我们约定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
江楠的短信及时进来：“我不会阻拦你去见他，但是你一定要清楚你在做什么。如果他做了什么混账事，我一定扑上去撕碎他。”
我感动得一塌糊涂。
大老远就看到甜品站的窗口有人跟我招手，我快步走过去。
我曾经假想过我和他重逢的场景，大打出手或者抱头痛哭，套用了不下二十种电影中的桥段，其中包括他受伤失忆我们重新开始。
或许在潜意识里，我从来就没有真正怪过他吧。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他看了看手表说。
我一脸不好意思：“真对不起啊，今天被导师盯得很紧，一直走不了……”我竟然会因为紧张变得话多。
“我又没有怪你。”
“噢……”
他微微笑着，我打量了他至少五秒，他长高了不少，大概有一米八了吧，还是他以前就这么高？我竟然忘记了。比以前更黑更英俊了。江楠感叹过：“有什么比和前男友重逢你没什么光彩而他更帅更可怕的事呢！”
“前些天我去医院，看到有个女孩子很像你，但我一回头她就跑掉了，没看清。”他说。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赶紧说：“医院那地方，我都好几年没去过了。又没什么大病，无非就感冒啊发烧什么的，也用不着去。”
但他只是笑了笑，说“可能是我看错了吧”。
我一口咬定是他看错了。我再清楚不过我是个演技拙劣的演员，解释得越多反而露馅得越多。
“你去医院干什么？”
“看我妈妈。她……最近身体不大好。”他似乎不愿意多说。
我们就面对面地站着，他没有提起当年的争吵，也没有提起那个电话。尴尬地站了一会儿，他说去里面坐坐吧。
经理举着一瓶可乐杀过来，用唇语说：“女朋友？”李无双摇了摇头说不是，经理把可乐放在我面前，意味深长地笑着说“我懂的”。
“烫头发了？”他盯着我看，我却不由得躲开他的目光。
“随便搞了搞……挺难看的吧。”
“怎么会？”他说，“挺漂亮的。”
我结结巴巴地说：“其实吧……我就想，想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没别的想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