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晨
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的背后开始不断疼痛。
痛彻心扉。
然后，她就长出了一个硕大的壳。
·1·
苍白灯光。缓慢爬行的影子。猫咪。黑白电视机里没有节目。墙角匍匐着骷髅和蛾子。留声机像一株畸形的牵牛花标本。
红色大床。
女孩倒躺着，一颗一颗地咀嚼巧克力。这是她的小旅馆，她第无数个小旅馆。
女孩所在的是一座沿海的城市，气候却并不温暖。8 月气温就开始转凉，然后就进入阴沉的雨季。这个城市的太阳总是很疲倦的，中午阳光普照，忽然一下子就躲到乌云背后，然后开始飘起雨来。
下雨的时候，女孩就打开小旅馆的窗户，把头探出去，她喜欢刚落雨时，飘在天空里的乌云和灰尘的味道。窗外就可以看到港口，还有港口旁五颜六色的小房子。当地人不喜欢那个地方，那里充斥着酒精，嬉皮士，还有寂寞的海员。
女孩在这座城市已经居住了一个多月。她没有家，一直在路上，所以总是住在旅馆里。她也不是阔绰的人，于是每次都只能拥有狭小的房间，堆放为数不多的行李，老式留声机，猫咪和红铺盖。小旅馆往往开在鱼龙混杂的地方，女孩穿上自己心爱的吊带裙子，混入陌生的人群中，最好是夜色荡漾，霓虹闪烁的时候，她会笨拙地往脸上、眼皮上、嘴唇上涂抹廉价的化妆品，运气好就能遇见体面的先生，疼惜她。给她钱，她就和他们跳舞。
在港口旁五光十色的舞厅，或是在夜色稠密的小巷，她把年轻的海员给她的钱塞进丝袜里，然后与他共舞。夜色下往往是没有音乐的，她踮着脚，轻轻地亲吻海员高挺的鼻尖。
他们拥抱、接吻，做一切恋人之间会做的事。
只是没有爱情。
她也知道，这样不好。可惜除了一具年轻的身体，和一颗毫无知觉的心，她就什么都没有了。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就这么苟且地活着，活在冰冷的世界中。
但是，也不是一直都这样。
几年前，她也有过单纯的感情。和所有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样，喜欢过某个邻家的男孩，甚至更轰轰烈烈一点，为他离开了生养她的父母，相信过哪怕日子艰苦也能长久地在一起，还差点成为了一个小母亲。
结果纯白的童话故事最后却突变成了血淋淋的闹剧。
有人问起的时候，她便抽一支烟，故作深沉地说，不记得了。
其实，谁都知道，并不是真的不记得了。
也遇见过誓言旦旦的好先生，留下大把的钞票，在床上只亲吻她的额头，冬天为她买来电热毯，像念诗一样告诉她，他不在的话，夜晚她就不会寒冷。于是，她独自睡在他买的电热毯中给他打电话，哭了好长时间。
电话那头传来好先生给妻子过生日的喧闹，好先生草草地挂掉电话，没来得及听见她的哭泣。
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来看过她。
还有还有，还有什么，女孩使劲想都觉得无所谓谈及，因为现在已经不是从前了，现在也没有什么能叫她牵肠挂肚的事情，她只想活着，活着比什么都好。
直到女孩的第19个与她共舞的情人喝醉了酒，脸上挂着无耻又得意的笑容，不小心说出了惊人的秘密——
“你知道吗，有一个欢乐的王国，那里没有苦痛和眼泪，那里的国王是最伟大的诗人，能唱出最美妙的诗歌，所有的女士都会爱上他。”
“你知道吗， 我爱我的女朋友，尽管我说她有多么多么不好，尽管她不愿陪我去寻找那个王国。”
“你知道吗？你并不是我的什么小仙女，其实你只是个甜美的小婊子。”
她尖叫着打晕了她的第19个情人，不想再听他后面的废话，她知道他从来都是个撒大谎的人，她未曾揭穿他，因此便不想听见从这个说谎人嘴里讲出的任何事实。但她记住了他所说的欢乐王国和国王。女孩终于找到了比活着更好的事，那就是找到那个王国，去爱上那里的国王。
·2·
她本来就活在路上，所以不需要什么具体的坐标，她跟着自己的直觉前行，在公路上，小旅馆里，和猫咪一起。欢乐王国还有那里的国王好像成为了她苦苦追寻的初恋。于是活着就不仅仅是活着，有了美好的希望。她给留声机装上旋律轻快的唱片，不再是女人幽怨嘶哑的声音。她自己和自己跳舞，给猫咪说情话，仿佛已经来到了欢乐王国，仿佛正和那里的国王相爱。
就算走了很长的路，她还是没有找到他们。
后来她发现周围越来越多的人传颂着欢乐王国的故事，甚至有人弄到了国王的诗歌，把它们做成黑胶唱片，她买来了那些唱片，所有的，塞进老式留声机的嘴巴里，听着，沉醉了。空荡狭小的旅馆瞬间成了奇妙的仙境，出现各种飘浮着的美丽妖精，似乎欢乐王国离她越来越近，她雀跃地嘻嘻哈哈，猫咪被感染了，旅馆里所有的人都被感染，连驼背房东也怯生生地伸出头颅，望着这个素来古怪放荡的丫头。
一些好事者又给了她国王的邮箱，她开始给国王写信，诉说对欢乐王国的向往。诉说身边的人如何传颂着欢乐王国。却从未诉说对国王的感情。国王有时会回信，每次接到回信她都会读很多遍，国王说的话连接起来就是诗篇。
她变得羞涩又心急，毫无办法。在羞涩又心急的时候，她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惬意，在毫无办法的时候，她觉得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她不知道，她是知道的，只是不肯承认。
那素未谋面的初恋，她的国王，拥有最动人的诗歌，拥有无数少女的爱慕，却是个无心的人。
那是国王自己说的，在给她的回信里面，他说，他丢失了他的心，他一直在旅途中，他要找一个地方，看看天，和神说说话，如果神愿意理他的话，或者魔鬼也可以。他也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他要把他的心找回来。
读完这段文字，听着老式留声机，留声机里播放着国王的歌声，她默默被那些诗歌打动，默默为国王祈祷，希望他能找回他的心。
每个星期给国王写一封信成了她的习惯，每封信她都絮絮叨叨地说着，真心诚恳地献上祝福。
有的时候，她觉得能从国王的诗歌中、信件中读出孤独和矛盾，那个时候她就变得异常柔软、异常善良，觉得自己愿意付出所有的爱去包容这个男人。即使国王已经拥有了无数少女的爱慕，即使他谁的爱都不要。
有的时候，她听着国王的诗歌，看见欢乐王国的幻境，会变得非常平静，可是这些幻境就忽而远去了，消失在眼角，她觉得也许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欢乐王国，而那个国王，那个国王……她已经不想再想下去。
只是第二天，她又会重新掉入那制造的幻境中，重新对那里的国王热忱不已。
·3·
有的时候，她会去这个城市最热闹的海湾边。有年轻的少年在海边弹吉他，少女们跳舞，游客们举着相机咔嚓咔嚓地拍下这些愉快的画面。这个城市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传说，比如这片海湾里的美人鱼。
“在很深、很深的海底，有一座雄伟的城堡，里面住着六位人鱼公主，她们都十分美丽，尤其是最小的公主，她留着金色的长头发，比姐姐们都漂亮，她最喜欢听姐姐们说许多海面上的新鲜事，因此，小公主常想着，有一天能自己到海面上看看。”
“等了又等，就在小公主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她悄悄地游到了海面，海面上有一艘很大的船，船上许多人正举行着盛大的生日宴会。那个王子威风凛凛、潇洒英俊。小美人鱼也为之着迷。”
“人鱼公主自言自语地说，我真想变成人类啊。于是，人鱼公主去求助魔女来帮助她达成心愿。魔女说，我有办法让你变成人类，但是当你的尾巴变成脚的时候，走起路来会像刀割一样疼痛，还有，如果王子与别人结婚，你将会化成泡泡而死去。”
然后，这个故事就戛然而止了。有人说写这个故事的国王病了，也有人说他其实早就已经想好了结局，只是因为太悲伤了不想把它写下来。女孩不相信任何人的解释，她发誓一定要找到那个国王，让他亲口告诉她小美人鱼的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