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道夫·维特克夫尔《雕塑的制作过程及原理》
以雕塑表现虹膜和瞳孔,是晚近的艺术手法,也是一种特别缜密繁复的艺术表现方式。我们知道,在人体表现的古希腊美术初级阶段,雕塑的规则是十分严格的,诸君一定会感觉不可思议——与此相反,彼时彩绘的瞳孔和虹膜竟具有异常逼真的现实感。让我们来看看青铜像《德尔菲的驾车人》吧!驾车人的眼镜是玻璃所制成,眼球是白色的、虹膜是棕色的、瞳孔是黑色的。那双引人注目的眼睛活力四射,竟淡化了容貌的古典感觉。但在古希腊石像的头部雕刻中,眼球一般是单纯的凸面形,上面描绘出虹膜和瞳孔,但色彩却毫无例外地消失了。
5
川岛伊作的葬礼和告别仪式将在町田市小山町蓬泉会馆举行。从地图上看,小山町位于多摩新城的西端,形状就像三明治似的被八王子市和神奈川县的相模原市夹扁了。葬礼会场在町田街道的小山十字路口通往八王子市方向的郊外丘陵地带。
纶太郎对那里地形不熟,所以不太想开车去参加葬礼,而是选择了乘坐电车。再从京王相模原线的多摩境站坐出租车,不到十分钟的车程。
“现在是白天用不着担心。不过那一带常有鬼神出没啊!”
纶太郎说了目的地,年龄不小的司机就说了不吉利的话。他还说,南多摩都市陵园和火葬场旁的战车道,在当地是有名的幽灵胜地。
“战车道不是赏樱名胜吗?”
“那里叫尾根绿道,只是樱美林学园附近修整得比较漂亮而已。原先是相模陆军兵工厂开辟的坦克测试车道,现在也有一条通往八王子市水区一带的狭窄山梁道路。那里早就是古遗迹和古战场圣地,听说常有士兵和死于非命者的幽灵迷路出没呢!我也经历过一回,在送乘客去多摩中心的归途中,穿过墓地后边的小山长池隧道后,看到一个睁大双眼的年轻女子的人头忽地在车前横穿过去。”
“年轻女子的人头?”
“是啊!那是三年前一个下雨的夜晚……”
司机开始讲述那个雨夜的经历,纶太郎却因期待落空而失望不已。他刚才不由自主地探问,就是因为前天川岛敦志的那句话萦绕心头。所以,若是几天前发生的事情倒是值得探听了解。三年前的幽灵故事,就不靠谱儿了。发现听故事的乘客突然失去了兴趣,司机也感到索然无味。直到抵达目的地,他都闷不吭声了。
“请别落下东西。”
纶太郎抓起雨伞下了出租车。含着热气的夏风一时兴起搬来了雨点。在低垂的云层之下,劈开多摩丘陵的郊外风景也笼罩了淡淡的雾霭。东海地方受台风迫近的影响,天空从早上起就阴沉沉的。严酷的残暑加上高湿度,热带般的夜晚已持续了好几天。既然有像毛刷轻抹般的湿气,还不如下场大雨更好过些呢!
周围是杂树林和半拉子工程的人造平地,蓬泉会馆的外观令人想到未能脱俗的温泉度假村。这里依然保留着泡沫经济时期的混搭折中样式,在跌入低级趣味前好歹停下了最后的一步。不过,在这里为生前自称“亚西格尔”的前卫雕塑家祈祷冥福,或许出人意料地十分相称。
正面的停车场上,有几辆报社和电视台的工作车——表明媒体的关注度特别高。举行葬礼也是一件大事。川岛敦志在电话中嘀咕的话语看来并非夸张。石膏像头被切割盗走的情况暂未报警,对于遗属这边来说,这可能也是某种不得已的选择。因为这个情况公之于众的话,告别仪式肯定要出乱子。
到葬礼开始的下午1点钟,还有些许时间。大厅里的参会者早已拥挤不堪。遗属应该已准备就绪。即使田代周平到场了,也很难在人群中找到他。纶太郎按照大厅中佩戴黑纱的职员的指示,加入了等候登记的普通参会者队列。
排到跟前时,纶太郎打开绸巾包递上奠金并用软笔登记。可能是事先打了招呼,看到他署名的女接待员像认识似的点头致意。
“您是法月先生啊!敦志先生打招呼说,请您在告别仪式结束后去遗属休息室。”
“明白了。休息室是在……”
女子说明了地点之后,用缓缓的语调做了自我介绍。
“我还没介绍自己。我叫国友怜香。”
女子点头行礼。纶太郎“啊”了一声也点头回礼。
“那么,你就是……我听川岛先生说过你的名字。”
“还听说了其他很多事情吧?”
怜香用毫无掩饰的语调说话。就是说,她也肯定了解自己的情况和目的。纶太郎点头表示默认。
表面上看怜香的年龄与自己相仿,估计也就是30多不到40岁。在女性中算是体格较为高大的,令人想到排球运动员的体型,剪短的发型用运动型来形容也很贴切。
她有仿佛鱼糕形状的额头和形状姣好的粗眉,鼻眼轮廓也楚楚动人。丧服套装特别合身有范儿。虽然是初次见面,却并不感到她的言谈举止故作姿态,是做过自由编辑的缘故吗?纶太郎觉得,虽不是那种万人迷的美女,却给人麻利干练、聪慧机敏的印象,伴随身边会令人产生好心情……
“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呢?应该跟遗属们一起……”
纶太郎没有多想就脱口而出,怜香谦和地摇摇头,眉头微蹙像在顾及周围。她压低了嗓音应答道:
“我要是坐在遗属席上,别人会怎么说呢?今天必须循规蹈矩的呀。因为来了很多口德不好的人。”
这话绝非发牢骚,可以想象她的处境是微妙的。公然与遗属们平起平坐,恐怕会招惹麻烦吧?即使她本人认为自己是单纯磊落(并非精神恋爱之意)的,世俗之人恐怕很多都戴着有色眼镜呢。
她的年龄确实与逝者相差较大,逝者顾忌江知佳而一再地推迟再婚,对她肯定也是不小的打击。怜香身着丧服、不失威严,或许只是兼顾防御的伪装外衣罢了。
“我能理解。”
“我不在乎。这又不是刚刚开始的事情。”
怜香这样说,可听上去却像在逞强。川岛伊作死去还就在几天之前。可能她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像是激活了自己的亲属意识。
“告别仪式结束后我也去休息室会合。具体情形过后再谈吧。”
纪念大厅的空间宽广,不亚于小型的体育馆。厅内撤除了所有隔板,整齐地摆满了折叠椅。来宾席与普通参会者席是分开的。来宾席多半已坐满,普通参会者席也只剩下三分之一的空位了,可能很快也会坐满。纶太郎想计算一下座位的数量,但数到一半就嫌麻烦放弃了。考虑到交通不便和天公不作美的因素,目前已算盛况空前了。
纶太郎与逝者未曾谋面,有所顾忌地正要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
“参会者请尽量从前排往后挨着坐。”
大厅工作人员阻止道。他觉得说这说那也没什么用,就跟其他参会者一起向前排空座走去。视线所及看不到田代周平的身影,但在隔了五排的前面座位上,纶太郎看到另一个背影像熟人,即川岛敦志译著《费尔摩尔摇摆》的责任编辑。纶太郎想起,他以前说过跟逝者也有一面之识。
出声招呼距离太远,站起身走过去,又会给周围添麻烦,于是想着晚点再打招呼,就坐了下来。根据川岛伊作晚期的撰稿业绩推测,肯定还有很多出版业界人士聚集到今天的告别仪式上。
安放骨灰的佛教式祭坛上,供奉着大约可以装满两卡车的鲜花。中央摆着放大的遗照,只有表情和角度不同,拍摄时期似乎与报纸追悼文章中看到的照片一样。设置在祭坛两侧的扩音器,播放着巴洛克风格的羽管键琴乐曲。虽然仪式程序表上写着“故川岛伊作·美术葬”,但会场氛围却因循着固定的规程,极为正统,看不到什么吸引参会者眼球的艺术性布置。
大厅工作人员的行动变得忙乱起来。距仪式开始的时刻只剩几分钟了,遗属和僧侣却尚未入场,因为会场的布置或某些环节尚未准备就绪。当羽管键琴演奏回到开头,重复起相同的乐曲时,坐在正后方的两个人就像听到了信号一般开始窃窃私语。
“听说是54岁?还很年轻嘛!癌症实在太可怕啦!”
“初春才做过手术吧?当时我就估计活不久了,没想到这么快呀!”
“听说医生早就放弃了治疗,但本人可能不甘心吧?因为又在大张旗鼓地筹备什么回顾展,可惜无法亲眼目睹了呀!”
听那两人了解内情的交谈,像是美术业界人士。纶太郎依然面朝前方,不动声色地竖起了耳朵。
“倒也不完全是那么回事儿吧。那个回顾展也是宇佐见彰甚策划的。你听到那个传言了吧?石膏制范的新作……”
“让女儿当模特的遗作吗?在前天的晚报上,宇佐见写了篇什么文章……”
“能看出来真是煞费苦心啊!说什么川岛伊作的风格并非单纯模仿西格尔,我读完就笑了。不过,这话只能在这儿说,宇佐见那家伙现在已乐不可支了吧?不是吗?伊作的遗作嘛!没有比这更好的宣传词儿啦!”
“你声音太大了!宇佐见也来了。那家伙可是今天的主办人。”
“……只要把遗属笼络住,再把秋季回顾展举办成功,一切就都成了他的功劳。这就是他的打算。这家伙工于心计,所以现在的行动都是为了实现那个计划。”
“无论如何,这种做法是不是太损了点儿?听说川岛伊作为了创作回顾展新作,硬撑着大病初愈的身体干活儿,因此而缩短了寿命。这都是因为那家伙蓄意煽动的吧?总之可以说,川岛就是被宇佐见害死的呀!”
“这一点就连死者本人都心知肚明嘛!如果不那样,如今谁还理会川岛伊作的雕塑作品啊?那种昭和年代老掉牙的玩意儿变成热门话题,就是因为前期准备工作充分嘛!什么时隔十几年的回归之作、模特是掌上明珠独生女、耗尽残生的集大成……就是唱浪花调也该见好就收,不是吗?这绝对是设计好的呀!”
“原来如此。虽有穿凿之嫌,却也八九不离十吧?”
“不过我也想看看!听说还是裸体像呢!川岛的女儿据说20岁,生得花容月貌。今天我专程跑到这样的荒郊野外,也是想瞧瞧大姑娘身着丧服的模样儿。可是,人怎么还不出来呢?都到开始时间了呀!”
“这种仪式通常都会延迟。不过,听了你讲的那些事儿,老实说我太失望了。他的随笔热销,没少赚钱,如今有什么必要再回炉以前的旧玩意儿呢?那些给晚节抹黑的破烂还是别拿出来的好。”
“就算是回炉旧玩意儿……说到底,不就是回炉西格尔吗?”
“你可别把话说绝了。不过老实说,我觉得他以前的作品也还不错的!像《集体技巧》系列什么的,我认为确实是好作品。如果你说是虚有其表,也就没什么好讲了。其实我也有一段时期特别着迷,所以才更加觉得……”
“你说的是用石膏直接制范创作的人体金字塔吧?嗯,我也喜欢那个系列作品,那个时期的作品确实不错。倘若一直坚持那种浮夸的马戏团路线,他的艺术家生命也应该能延续更久。结果为了那个墨镜事件,无声无息了。何必要瞎琢磨什么目光呢,钻进了死胡同!”
“我觉得他陷入低谷是因为老婆跑了。从时间段来看,他离婚后便失去了灵感。这是谁都不能否认的事实。”
“那倒也是原因之一。宇佐见是装糊涂,成熟期应该始自夫妻俩破除创作者、模特之间的藩篱,结成了一心同体的创作搭档。当然,这位婚姻破裂的大师,后来也是跟责任编辑联手创造了同样的业绩。”
“这么说来,刚才接待处的那个女人,据说就是逝者的‘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曾听说,川岛夫妻离婚就是因为那个女人。”
“国友怜香?不,那是小道消息。两人相好也是事实,但跟国友认识应该是后来的事了,相距跟以前的夫人离婚,已时过十五六年。”
“怪不得年龄不般配呢!那么,离婚原因就是跟别的女人啦!听你刚才的说法,一定知道他的婚外情对象是谁吧?告诉我呀!”
“好啦!这怎么能大声说?好像他竟然瞄上了他的小姨子。假如只是如此也罢。可夫人的妹妹也是个正牌儿的有夫之妇啊!丈夫婚外情败露后夫妻不和,又是要自杀又是什么的。”
“那就太过分了!这是真事儿吗?”
“大概是吧。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并没有完全证实。不过我想不会是空穴来风。受到那种打击,无论怎样的贤妻良母都会怒不可遏离家出走的啊!可她扔下女儿不管却令人匪夷所思。所以让我说,川岛伊作创作停滞不前只能是他作茧自缚……”
“嘘——好像遗属出场了。别在这儿说啦!”
两人的闲聊到了紧要时刻中断,纶太郎恨得直咬牙。就算他俩是国友怜香所说的“口德不好”者,最后那段话却不能当作不负责任的八卦置若罔闻。看来告别仪式结束后,必须向川岛敦志提出一两个难以启齿的问题。
羽管键琴的乐曲渐弱,取而代之是庄严的曲调。担任司仪的男子站在麦克风前,请全体参会者起立。纶太郎一边起身一边心想:川岛将要委托的调查,可能是比此前预想更加棘手的工作。
遗属们以丧主江知佳为先,陆续步入会场。身裹漆黑色连衣裙的江知佳手捧父亲的牌位向前行进,表情与一个星期前在银座画廊见到的那张无忧无虑的笑脸相比,判若两人。
在比预定时刻延迟15分钟后司仪宣布仪式开始,会场上回荡起钟声,僧侣团进入灵堂开始诵经。随后,整个会场弥漫起焚香的气味。
满头银发的雕塑家内堀和正宣读悼词,他是逝者的恩师,兼任今天的治丧委员长。纶太郎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他是江知佳就读的驹志野美术大学的名誉教授、现代美术界中令人肃然起敬的巨匠。他赞颂了逝者的成就,惋惜英年早逝。在他格调高雅的朗读中,听众席一片肃静。坐在纶太郎身后的两个人也诚惶诚恐,大气不敢出。可能是主办人宇佐见彰甚已经有话在先了吧?
纶太郎伸长脖子凝望相关人士的席位:占据主办人席位的是一位戴黑框眼镜的40岁出头的男子,身段不高却相当壮实。可能因为脸庞长得浑圆,相貌就像野性十足的孩子王放大了几号。从他那紧绷的表情中透出完全能够胜任指挥盛大葬礼的威严,他正用聪慧知性的敏锐目光守望着仪式的进行。两个无名来宾对他品行的评价是尖刻的,倾听时有必要剔除艳羡的成分。不管怎么说,宇佐见彰甚这个男人确如公众评价的是个干将,这一点从治丧委员长的人选也能察知。
葬礼在庄重肃穆的气氛中,毫无停顿地消化着每道程序。在奉读各界名人唁电的过程中,由担任委员长的内堀和正率先,遗属、来宾以及相关人士依次上香致哀,僧侣团暂时退场。利用中途短暂休息时间,灵堂前准备好了普通参会者使用的长条香案。恰好就在这个间隙,田代周平左顾右盼地溜进了会场。
纶太郎换了座位与田代会合。田代说天公不作美,摄影作业进展不理想,终于决定改日重新拍摄。他大概是匆忙换装赶来,丧服的后领还翻着呢。
纶太郎跟田代还没说上几句话,僧侣团再度入场。在葬礼之后接着举行告别仪式。
普通参会者上香时,发生了小小的意外。
纶太郎耳中听着不知何时才能终止的诵经声,跟田代排在上香队列中等候,并且与坐在遗属席位的川岛敦志视线相遇。可能是受到难以适应的气氛压迫,刚才他一直紧绷神经。纶太郎看得出这时翻译家的表情稍微有所放松,就轻轻颔首致意,并向川岛身旁的江知佳也送去注目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