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日长,天亮得早。每日卯时初刻起床,叶展在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就养成了习惯。即使在河堤上服徭役,不管多晚歇息,每日到了这时自然醒了。
洗漱完后拎起两只大木桶,哼着儿歌,准备去后山提水:“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花儿醒来了,鸟儿忙梳妆。小喜鹊,造新房。小蜜蜂,采蜜忙。幸福的生活从哪里来,要靠劳动来创造……。”
白发老仆似乎比他醒得更早,看起来精神不错,没有半点睡眠不足的迹象:“叶哥儿,你哼唱的儿歌甚是有趣,真好听!这也是你祖父教你的么?”
“老人家,早上好啊!”叶展随口答道:“祖父教了我很多东西,唯独没教过这个,我这个是自学成才。”
白发老仆打量着他手上的木桶,两桶水少说有百斤上下,可叶展并未带有挑索,不由暗自心惊:“叶哥儿,你这是……?”
叶展笑道:“去后山小石潭提水啊!乡村山野,空气清新,清泉甘冽。有兴趣的话,花几个银子来盖个别墅什么的养老,委实美得紧!”
白发老仆望着叶展拎着水桶轻松而去的背影,怔怔出神间,白须老者已踱到他身侧。白发老仆怅然若失的道:“老爷,无论这孩子是何身份,现在他的日子过得很是清静自在!”
“是啊!”白须老者喟叹道:“与世无争,心境豁达。或许你对老夫无端相扰于他,颇有腹诽。可你有否想过,谢侍郎之子被挟持一事背景复杂,他无意中已经卷入,那两帮人暂无动静,只是在等待事件平息。一旦腾出手来,岂会轻易放过他?”
“他是误将我等当做幕后其中一方,不胜其烦才在桑林中悍然杀人立威,以示反击。你有否留意?他并不深究桑林中两名死者的身份,提到了老夫的上司却点到即止,避免将话题引向皇上,老夫言明相赠的玉佩是御赐之物,他竟是不屑一顾,却回过头来直言索要饭食与歇宿的用费,且一张口就要数百两银子。”
白发老仆皱眉道:“老爷,您的意思是……?”
白须老者接着说道:“这少年实在聪明,很不简单。昨日与老夫的一席话,攻守兼备,应对自如。挑明与谢润一事无涉,是不想越陷越深。绝口不问他到底像谁,却提议与老夫两下罢手,是表明他对我等全无兴趣,拒收玉佩与索要银钱是为了撇清关系,日后不想与我等再有任何牵扯。”
“似这等心思机敏、武技强悍之人,在这村中、货栈、河堤工地上却无人不说他憨厚老实!难道你不觉得,仅此一点就足以令人胆寒么?难道你以为,这样的人会在这乡村僻野安享田园、平凡一世么?加上他生得这番样貌,进入皇上的视线,只是迟早的事!既然如此,不如趁老夫尚未过于老迈,尽我所能,妥善处置。”
白发老仆躬身一揖道:“老爷,请恕老奴糊涂!”
白须老者一声长叹,吩咐道:“你是何心情,老夫了解。那我们在此吃过早饭再走吧!你也可以与他多相处一些时候。记得给他一千两银票!”
继而问道:“他的身份查证如何了?派去关外打探叶中其人的侦骑可有回报?”
白发老仆回禀道:“这边祖孙俩十六年之前迁居回乡的路引文书、身份文牒一应俱全,当地里正开具的校验凭信,叶氏族谱记载的认宗溯源也无疏漏可寻。因年月已久,派去关外的侦骑若要查究分明,会要多耗些时日,暂无回报。”
白须老者唏嘘道:“如若你我料想不差,岂有疏漏可寻?老夫已出京一月有余,不管关外侦骑有无回报,这两日都可动身回京复命了。——这孩子做的饭食确实不错,其实老夫也是舍不得走的。”
白发老仆斟酌道:“计划派出跟踪监视他的那些哨探侦骑……?”
“不必撤回。”白须老者苦笑道:“不过,他若真是你那故人调教出来的,则很难瞒得过他。加意嘱咐,务必离他远些。他的任何行动都不可干预,只需切实暗中保护他的安全,定期回报他的行踪,以免再生误伤误杀之事。”
白发老仆又问道:“老爷,您向来见事极准。您既以为这孩子不会甘心安守此地,那会往何处?”
白须老者不假思索的道:“老夫说过,这孩子心智过人。他祖父一死,便已无所牵挂。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老夫已经告诉他,谢润是刑部左侍郎谢之运独子,我等也是来自长安。他既有心从商,又想远离麻烦,绝不会去往帝都长安方向,必会反向而行,去那江浙富庶之地了。”
主仆二人闲谈间,叶展已经提了第一趟回来了。虽然满头大汗,却仍气息匀称。也不说话,只冲几人笑了笑,倒水入缸之后又返身开始第二趟。如此往返三趟,才将厨房两只大缸注满。白发老仆与两个健仆都是行家,见叶展的体力竟是如此彪悍绵长,不禁暗自为之咋舌。
叶展擦了把汗,问道:“我要做早饭了,几位要在这儿吃么?不过价钱有点贵。”
白发老仆答道:“叶哥儿,勿要担心银钱,有劳了。”
“好咧!”叶展动作极快,不到小半个时辰,便招呼着开餐了。一大盆清水捞面,配了一盆口味厚重的浓汤,一盆素淡的清汤,外加几个精致的凉拌小菜。
自己三五几口吃完之后,毫不客气的道:“几位慢用,别浪费了。敢问哪位买单?哦,就是哪位付钱?”
白须老者与白发老仆相视一笑,白发老仆掏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龙头官钞递与他:“老爷命我奉上些许叨扰茶饭之资,还望小哥勿要嫌少。”
“一千两啊?不嫌少,不嫌少!”叶展眉花眼笑的接过银票,瞄了一眼随手放在桌上,戏谑的笑道:“老头儿,你们出手这么大方阔绰,莫非是公款消费?不会要开发票吧?”
白须老者犹疑道:“小哥,何谓发票?”
钱多钱少无所谓,只要老头儿愿意给,那就说明他很上道。本来把钱一收,大家就两清了,我瞎抖什么机灵啊?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叶展解释道:“这个发票嘛……,简单说来,就是给你回去报账用的。我就随口一问,那玩意儿我还真没有。”
白须老者登时恍然:“回去报账用的?小哥说的,可是商号开具的收钱凭信与用于纳税的文契?”
略一思索,笑道:“小哥既是没有,那也无妨。老夫有个折衷变通之法,有劳小哥写个收条即可。”
写个收条?不就是打个白条吗?这倒不难。叶展随即取了笔墨纸砚,一挥而就:今收到食宿费银票一千两是实。新野县太平村叶展字。景明二十一年六月廿七日。
吹了吹墨迹递给白须老者,催促道:“几位吃好了吗?我待会儿还要帮我大伯下地干活。吃完了我好收拾,你们也好早点趁凉赶路。”
白须老者也不以为忤,仔细看了看收条,又笑问道:“请恕老夫冒昧,小哥昨日那凉茶的方子,不知能否写上一张赠与老夫?”
这也不难。入夏以后,乡间只要稍有条件的人家都会有。又不是什么稀罕的秘方,难道你还想在这年头弄出个王老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