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开花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出现在了那个路口。那是我上下班的必经之路，除了特别恶劣的天气，他们都会在。
年近不惑的一对男女，应该是夫妻，做着卖爆米花的小生意。不知是因为价钱便宜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生意很好。男人很安静，默默地一锅接一锅地装取，时不时抬头看看身边的女人，目光中饱含深情。女人盘腿坐在地上，下面铺着厚而大的棉垫。她看上去很傻——目光呆滞，头向一边歪着，嘴角常有口水源源不断地流出。
吸引我的是她的头发，一丝不乱地在脑后盘成髻，一侧插着玫瑰红的水钻发饰，明显被精心地梳理过。这样生活不能自理的女人，竟然有着如此整洁美丽的发型，对我来说是意料之外的事。
那天，儿子想吃爆米花，我一下子想到了那对夫妻。
男人冲我笑了一下，便埋头忙碌起来。交谈中，我知道了他们不同寻常的过去。
二十岁时，师范毕业的他们被分到同一所中学任教。相识，相恋，结婚，加起来不过三个月时间。年轻的心向往着远方，飞翔的自由吸引着这对朝气蓬勃的伴侣。婚后第二年，两人双双辞职，成为北漂族。
他们在北京一待就是五年，其间做过许多工作，后来开始尝试做生意。天资聪颖的她，加上智慧能干的他，真是天造地设的绝配。他们从小店铺做起，一路走来，越做越大，事业如日中天。
“老公，照这样下去，明年就可以给你生个大胖小子。”她小鸟般依偎在他宽厚的怀里，目光充满柔情蜜意。
他高兴得合不拢嘴，把她抱得更紧了：“还是先买房子吧。你的腰椎不好，生孩子会使疼痛加剧。有了房子，首先给你买个大浴盆，每天晚上，我给你放好热水，再加些活血化淤的中药进去，你躺在里面舒舒服服地泡上一个小时，这样腰痛会很快缓解，到时我们再生孩子。”
他吻着她如缎的长发，眼中幸福满溢。她把身子往他的怀里搡了搡，恨不得钻进他的骨头里：“老公，知道吗？你是我心中最棒的男人。”“我有那么优秀吗？”“当然！因为你是我最爱的，且是我唯一的男人。物以稀为贵嘛。”他的眼中有湿湿的东西在打转，他把它咽到心里，对自己说，妻也是我今生的唯一，只是生活的变故总是让人措手不及。
那天他去批发市场进货，她和雇员一起在店里忙碌。生意很火爆，顾客源源不断地进进出出。她在接待一对年轻的夫妻，他们来选木地板。品牌选定后，两人在颜色深浅上产生分歧。妻子坚持用浅色，丈夫却执着地喜欢深色。于是你一句我一句，相持不下。
此时，她隐约闻到一股焦煳的味道。接着，叫喊声与急促慌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着火了，着火了……”她的心猛然收紧，看到烟雾已从楼梯口不可阻挡地弥漫上来，她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很快恢复平静后，马上疏散顾客迅速离开商场。在确认无人之后，她看了一眼自己的货架，心情复杂地跑了出去。火势迅速蔓延。她站在外面看着里面浓烟滚滚，想着自己和爱人的心血将要化作灰烬，泪像六月的雨，哗啦哗啦落个不停。这时，买木地板的夫妻突然大喊：“孩子，我们的孩子还在里面……”瞬间的犹豫后，她裹了一条湿毛毯便冲了进去……孩子已被吓呆，只会哭着喊妈妈，身体却一动不动。她把他抱起来，绕开火焰疾走。
快到门口时，听到头顶有东西断裂的声音。她下意识地把孩子放低，使出浑身力气扔了出去，自己却被重重地砸倒了……他接到消息匆匆赶回时，她已神志不清地躺在医院里，脑部神经及腰椎严重受损，与早晨出门时简直判若两人。医生说，即使她能脱离生命危险，也将是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他对医生说：“我只要她活着，只有她活着，我的生命才能完整。”
在医院待了三个月后，他把她带回家里。她无法站立，说话含糊不清。医生说：“她伤得太重，我们已经尽力了。”他笑着说：“谢谢你们。她还活着，这已很好。”
火势太大，他们的全部商品化为乌有。两人几年来的努力瞬间付之东流。他想东山再起，却苦无资金。也想过出去工作，但妻子需要照顾，他无法离开，于是只好作罢。
他偶然遇到一个卖爆米花的人，眼前不禁一亮。这种小生意虽收入很低，却能够维持生活，且可以每天带着妻子，随时照顾，不用分离。他买了辆三轮车，每天把妻抱到车上，早出晚归。
几年来，他们走了很多地方。他说：“她是一个浪漫的人，一直喜欢旅游，我要陪着她尽量多走走。”
我很感动，却也为他鸣不平。这样的男子，本可以有更加丰富的人生，却因着妻子的拖累，沦落街头，真是让人惋惜。
“或许，你可以再娶，然后两人一起照顾她，这样应该会有更加灿烂的人生。”
“不，有她就够了，只有她是我的妻子。”他望了妻一眼，目光饱含深情。
“你不觉得苦吗？还不到四十岁，这样的日子，会永无尽头。”
“她在我心中是最美的。为了一个陌生的孩子，她可以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而我，只是在照顾自己的妻子。与她相比，我做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帮她擦去唇边的涎水，然后放一粒爆米花进去。她报以一笑。淡淡的爱意在他脸上泛着涟漪。他对她的爱，沉静如海，琐细完整。她浑然不知，却是最幸福的女人。这时，只听滚筒“砰”的一声巨响。泪眼中，我看到她拍着手叽里咕噜地似在欢呼。我问：“她在说什么？”他笑着答：“她说开花了，开花了。”心中霎时暖意汹涌。那圆润饱满的爆米花，原是洁白的幸福之花，在充满爱的人生中，盛开如锦。
甜蜜的拖累
我家楼下，住着很平常的一家三口。他是铁路工人，收入不高。她原在市服装厂上班，后因厂子破产，下了岗。接着做过清洁工、保姆之类的临时工作，后因生病，一直居家。儿子十六岁，在重点中学就读，懂事且成绩优秀。
我一向喜静，邻间极少走动。她说：“跟你说话，心上像开了一扇窗。”我说：“那你常来。”于是，在他上夜班时，她常趿着拖鞋上楼。交谈中，逐渐了解了他们的过去及现状。
他们是高中同学。他酷爱画画，经常在课间信手涂鸦。她爱极他的画，常会在他中途离开时，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欣赏。他成绩优异，在老师同学眼中如众星捧月。她的学习成绩却一直较差，且是那种经过努力仍不能好的差。她知道，他是长着翅膀的天使，始终会飞往理想的方向。而自己却似断翅的蝴蝶，无论怎样努力，都只能在原地盘旋。
离高考只有三个月时，他的父亲不幸因公身亡。母亲被突然的意外瞬间击倒，脑子似被汹涌的泪水冲坏了，再也不能正常地思考。
父亲去世后，家中断了经济来源，母亲也需治疗和照顾。他别无选择，只好放弃学业，接替了父亲的工作。
高考，她是落榜生中最快乐的一个。终于可以跟他一起，留在这个边远的小城。欢欣如潮，在青春的心海一片片漫过。她让父母托人在服装厂给自己安排了工作。
工作之余，她常帮他侍候精神失常的母亲。他渐渐喜欢上这个安静善良的女孩。那些人生最寒冷的日子，她如冬日暖阳般，给他凄凉的心带来阵阵温暖与安慰。
他们很快结婚。两年后生了儿子。母亲在她的精心照料下，病情日渐好转。
业余，他又拾起他的画。深夜，她站在他的旁边，为他夏驱蚊，冬添衣。画画的间隙，他抬起头，发现自己正笼罩在她爱恋的目光中。岁月静好，他们在平淡中幸福着，亦喜悦着。？
然，生活的暗涌总是悄然潮涨。孩子十岁时，她突然病了。头晕，腰疼，浑身乏力，食欲不振。医生诊断为肾萎缩，伴重度肾炎。
这样的病，小城治不了。他带着她，开始在北京各大医院奔波。为了挂专家号，他常常半夜三点去医院排队。数年来，他几乎没睡过一天安稳觉。高额的医药费，让本不富裕的家庭瞬间陷入没有尽头的贫困中。她知道，自己的人生，再不会有春暖花开的绚烂。自己的生命，正如渐次枯败的秋叶，正日日飘落凋零。
服了三年的药，病情却每况愈下，后来，她开始尿血，最终恶化成了尿毒症。这样的情况，最好的治疗方法是换肾。面对肾移植所需的巨额费用，她拼命地摇头。她说：“我不能再拖累你和儿子了。我已是一个废人，不要无谓地在我身上浪费钱财与精力。”他帮她擦着泪，安慰道：“这怎么能叫拖累呢？你是我的妻，是孩子的妈，我们是世间最亲的人，理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
听医生说亲属间活体肾移植费用较低，他眼前一亮，自己不是有两个肾吗，完全可以移植一个给妻子啊！她知道后坚决反对。任何手术都有风险，如果发生意外，儿子怎么办？丈夫是家里的顶梁柱，如果他有什么闪失，这个家就彻底垮了。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目光中泊满祈求：“我知道你对我好，你是好人，今生能与你做夫妻，我已很满足了。别为我做什么肾移植，我只希望，你和儿子，都能健健康康地，过幸福安宁的日子。”
他表面上答应妻子不再提肾移植的事，暗地里却找医生跟妻做了配型。很快，肾检结果出来了。可惜的是，换肾手术按惯例要做六个位点，而他与妻，只有两个点大致相同。内心升起的希望，再度黯然。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捧着给妻买的茴香馅饺子，泪似溪流，淌满了那张写满刚毅与沧桑的脸。
找不到合适的肾源，只能做血液透析。高额而痛苦的血透治疗，从开始的两个月一次，到现在的每星期一次。后来，她又合并了听力下降，清瘦的身体越发衰弱，家中所有的事几乎全部落在丈夫一个人身上。
他在养路工区工作，常常早出晚归，且工作强度很大。每天，清晨五点，他家的阳台总是第一个亮起灯。他轻手轻脚给她做好早饭和午饭，然后洗衣，拖地，烧水，尽量准备好她需要的一切，自己则简单吃一口就匆匆去上班。出门时，如果她醒着，他总忘不了问一句：“老婆，今天想吃点什么？下班我给你捎回来。”接着又叮嘱道：“记着吃药啊，记着去阳台晒太阳，记着听那首叫《花好月圆》的歌……”她躺在床上，抑制着即将涌出的泪，重重地点头。两分钟后，她支起身子，倚窗望去……泪眼朦胧中，他骑单车的背影越来越小，显得孤单而落寞。她的心针扎般一下下疼着，整个人被内疚与自责顷刻淹没。她冲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老公，你活得太累，太苦了，都是我把你拖累的。”
下班后，同事常常一起吃饭或娱乐，他却直奔菜市场，一番讨价还价后，脚下像蹬了轮子一样往家赶。他知道，家里的女人，跟他同甘共苦近二十年，她生着病，需要他照顾，渴望他能多一些时间陪在身边。到家后，他一头扎进厨房，一边忙着做晚饭，一边大声给她讲单位和社会上发生的新鲜事。她感到纳闷，为什么他总有那么多的事情可讲，而且，这些事，听起来都是那般幸福和温暖。
她不知，其实，这些都是他从报纸上看到的。有的，只是移动公司发给他的幽默短信。他从中选一些阳光的故事讲给她，只为她能升腾起战胜疾病的勇气。回到家，他从来报喜不报忧，他只想让妻快乐。那些生活中遭遇的种种挫折与困难，就让他一个人慢慢消受吧。
为了多挣些钱，他跟朋友借了车跑出租。晚上，把妻安排妥帖后，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奔波在小城的大街小巷。北方的冬季，冷得彻骨。为了省钱，等人时他舍不得开空调。他瑟缩着身体，披着棉衣坐在车里，却也很快就入睡了。梦境里，妻终于等到了合适的肾源。她又穿上那件雪白的连衣裙，阳光下，红润的脸庞如莲盛放。他抱着妻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他开心地笑啊笑啊，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笑出了一脸的泪。
他的月收入加上跑出租所赚的也不足3000元。一家三口要吃喝，孩子的学费要交，妻的医药费一天都不能间断。真不知道，这一切，他都是如何负担的。我想，虽然他表面看起来乐呵呵的，但他的心里，一定终日叫苦连天。
那天，我晨跑回来，看到他和孩子正在楼下打羽毛球。两张灿烂的笑脸被金黄色的朝阳映得异常英俊。她安静地坐在旁边观看，目光极尽温情。寂静的天空泛着清澈的蓝色，微风轻轻拂着她的长发，有小鸟快乐地从头顶飞过。他们身后的绿化地，郁郁葱葱，繁花似锦。此时，我突然理解了什么是坚强乐观。那就是，无论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一家人都要快乐地度过每一天。无论生活让人何等的绝望，内心依然要满怀希望。晚饭后，在楼下遇到他，我问：“那么多的医药费，你如何筹来？”他笑笑说：“平时尽量节俭，另外还有许多亲朋帮忙。没有他们，我们一天都过不去。妻有时想不开，认为自己是我和儿子的拖累。其实，有她在，家才在。家在，我们的幸福就在。我相信，合适的肾源一定能找到，妻的病也一定能治好。只要她能活着，拖累对我来说，也是甜蜜的。”
内心涌起阵阵感动，我又问：“现在还画画吗？”“不画了。美术用具太贵了，妻看病当紧。”泪不知不觉淌了下来。
内心忽然发觉，命运其实是极其公平的。它夺走一些，亦会还回一些。有爱在，一切苦难都没有什么了不起！因为爱所散发的光芒，足以抵消命运所制造的一切悲凉。
我听到了幸福的声音
对许多人来说，2004年6月12日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然，对婆婆而言，却降临了天大的灾难。就在那天，做木工的公公从施工的三楼不慎摔了下来，由于颈椎严重受损，导致全身瘫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