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问题是,一个写作者何以能够把他的大脑保存在书中,原生态地展示他当时的思考情景,洛扎洛夫这个便条总汇是经过他本人“打码”的,他的所有思想片段无一例外地标注了写作的时间、地点和场景,这样做的目的我想是证明他的一个写作理念,即:“我没有形式,如一团乱麻,如母体中的胎儿。要保持直接来自灵魂,未经加工,没有目的,没有意图。”(见《隐居及其他》译序)我在天桥下的旧书店里翻读这本“纸条书”的时候更多的是对那些“纸条”下的脚注感兴趣,这些脚注带领我们重返洛扎洛夫独自思索、徘徊、困顿的现场。比如在某一天,“回家时,在大门口”,洛扎洛夫记下了“每一天都应该这样生活:仿佛你一生都是为这一天而活着。”再比如,“在城外的大街上,周围尽是妓女”时,洛扎洛夫叫嚷道:“创造精神吧,创造精神吧,创造精神吧!看啊,它整个正在崩溃……”从这些脚注来看,洛扎洛夫的文字也并非完全是写在纸上的,思想火花的迅疾远超过人的预料,那么,在什么地方书写会成为一些写作者的头疼之事,而洛扎洛夫是没有讲究的,没有对于写作条件上的某种挑剔的要求,他在“名片”上写(并且注明了是“写在马卡列夫斯基的名片上),在”邮件收据“上写,在”一封来信的背面“写,甚至于情急之下因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纸张而写在”鞋底上“的,这些对于写作纸张的不挑剔致使洛扎洛夫给人以邋遢的印象。我仔细地端详了印在书籍最前页的洛扎洛夫肖像,虽感明显的衰老和阴郁,但还是体面的,穿着西服系着领带,浓密的八字胡须使其看上去更像一个尊贵的旧绅士。
在我看来,研究洛扎洛夫的”纸条书“上的以小体字标注出的当时写作的时间、地点和场景等,远比读他的这些或冷静阐述或神经质告白的片段式随笔更有趣也更有意义。它们能够真实地记录下洛扎洛夫当时的写作状态,自我考古式地将这些在各种纸张(有时根本就不是纸)上写下来的文字抄录下来,并批注上各种类别的说明文字,不仅仅是要保留纸条的原生态,这肯定有一种写作的野心在里面。当我读《隐居及其他》时,我感觉到这些”纸条“是飘动的,不是印刷出来的白纸黑字。洛扎洛夫想必生前就暗下决心要让这些”纸条“继续像纸条那样活生生地”飘动“,只要有风,只要有风愿意向它们轻轻吹来。读这些”纸条“,我们能够真切地感受到作者的在场,比如在一篇讨论国家的文字下面,我们通过”倚在纳杰日津街一幢房子的墙上“这样的脚注可以想见洛扎洛夫斜倚的身影;而在感叹”时光飞逝,岁月无情,我们要互相亲吻“的告白文字后,我们看到”7月28日,纳乌科(洛扎洛夫的家庭医生--译者注)去世,《新诗代》里的讣告;老伴儿哭了“的脚注时,仿佛看到洛扎洛夫正黯然神伤地坐在家中。这些脚注是便条书中的和弦,而非弦外音,它们坚定地指向洛扎洛夫这个曾经活着曾经写着最真实的文字的人,这些脚注令我们承认作者的某种”不死“。
从脚注看来,洛扎洛夫的文字片段和短暂的遐思和当时的场景不无关系,比如他”在花园里仰望天空时“所写的是关于”死亡“话题的自我辩论,而在”树林里“和”在马车上、苏沃林葬礼、阳光明媚的早晨“他思索的大多是一些关乎人类永恒的大话题,比如爱比如婚姻等。也有相反的情形出现,当洛扎洛夫专注于某物和某事时往往会出现走神,在”彼得堡-基辅列车上“脑中出现”你怎么老是想自己。最好想想别人“的念头,或在”吃西瓜“时突如其来地想入非非”在那个世界,如果你能走进天堂,你将得到西瓜的滋润,而不是水“,也是情有可原的,但在”区法院,等待书记员时“,他却做起关于”忧愁“的讨论的咏叹调:“忧愁是我永恒的客人。我是那么喜欢这位客人。……她在晚上到来,在黄昏到来,听不见她,看不见她。”所以,洛扎洛夫的这些“纸条书”不是心无旁骛之作,而是在庸常的生活中猝然呆滞、出神的越轨之作。看样子,洛扎洛夫是喜欢鉴定古币和旅行的,在《隐居及其他》中,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在他“鉴定古币时”和“在火车上”记下的残篇断章,鉴定古币和旅行的爱好更适宜于洛扎洛夫这样的古怪写作者,同他在其他场所或时间里写下的作品相比,这些更加宁静的时刻能够促使他将“纸条”写得更丰盈和透彻些。
将脚注留在文本之中,使其作为文本的实体,这种考量全部是因了“纸条”的性质本身,使“纸条”保持着“私人”的性质。唯有“私人”的纸条才是真纸条,可以任由风吹动的纸条,可以窥见各种写作痕迹的纸条。如果它们不能一直装在箱子里,像洛扎洛夫这样把它们整理出来,那么就要尊重它们原始的痕迹。洛扎洛夫是有心也有意于此的,在一篇无标题的文章中,他讲述了自己有一次偶然登上阁楼看到一位女医生兼著名女活动家收藏的旧信的情形,并大发感慨:“整整一箱子!间或读到仆人的信,我常被大众语言、大众灵魂、大众生活和世界观的绚丽多彩所震撼。我不由得在心中感叹:‘这就是文学啊,多美的文学。’作家的信总是枯燥乏味。他们好像吝啬鬼,把‘鲜花’留着去发表,轮到写信时总是没精打采,‘无话可说’。这些东西并无发表价值。不过,私人通信确实精彩。每个时代(在私人信件中)都说自己的语言。每个阶层,每一个人同样如此。”至此,照我看来,洛扎洛夫对“纸条文学”创作的热情大抵来源于此,对于作家“两手写作”或分身写作的反感和厌恶,促使他做一个要把自己的“手书”留存于世的人。
很显然,洛扎洛夫的这些“纸条”是经过了其本人的精心整理的,把它们当做“落叶”小心地一片又一片地放入筐中,就像一个人预感到自己注定将要远游那样,而他归来,还是在这些白花花的“纸条”中,只不过我们看得有些依稀、有些苍茫和孤独。
箱子里的人
1
“海边的雨,发出狗喘的气一般的怪味,雨又密又细,歪来扭去地洒落在地上,好像空中悬着一台转动的喷雾器似的。”--能够嗅出这“海边的雨”有一股“狗喘的气一般怪味”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安部公房的小说《箱男》中的那个住在箱子里的人。假使一个人住在箱子里,就像一个怪物,恐怕只有狗之类的动物经常来探望光顾。我想,这个把身体交给一个纸箱的男人一定近距离地贴近过一只流浪狗的鼻子,也只有他闻过“狗喘的气”所发出的怪味。将雨的气息比做“狗喘的气”,恐怕也只有安部公房一人,真是一种令人“恶心”的比喻。
一个人终日躲在纸箱子里,我想那也应该是一种“恶心”的生存。我所见过的纸箱给我印象深刻的是上面的一些标志,比如,一把伞的符号下写着“防湿”,一只高脚玻璃杯的符号下写着“小心轻放”等,这些符号让人对装在箱子的物体好奇。一个人把自己装在箱子里四处移动,也可视作将身体物化的行为,将身体当做一个可以搬动的东西。身体经常成为问题,一个重要的生存的问题。安部公房的小说《箱男》是以“箱男”自述的口吻来叙述的,自述在带有说服性的同时兼带有欺骗性,让人相信“箱男”的存在是真的,不是骗人的:“现在,我在纸箱中做这份自述。这纸箱,是一个从头往下套刚好捂住腰部大小的包装箱。”“在纸箱中做这份自述”既是一种“纸箱”处境的说明,也是小说整体语言风格的说明,即,这部小说从头到尾都是昏昏暗暗的,半遮半掩的。同时,安部公房也借“箱男”之口,一针见血地指出:“箱男”的存在也并非特例和非正常行为,“箱男”具有普遍性:“就说你吧,恐怕就没听人说过箱男的事。这箱男不一定非得是我,当箱男的又不是我一个。虽然还没有过这方面的统计数字,但有迹象显示,全国上下到处都有箱男游动的身影。”“箱男”躲在箱子里,而安部公房躲在“箱男”的身影里对我们说出一些隐秘的真实。
说到底,这个躲在箱子里的人不是一个真正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他生活在箱子里,却具备清醒的思维,这同我们日常在城市里所见到的形形色色的流浪者大不相同。把某物装进箱子里便意味着密封,打进黑暗中,而“箱男”是“套着它在街上走”,并希冀借此成为“一个箱不箱、人不人的怪物。”对了,就是这个“怪物”,对着读者喋喋不休地自述着的怪物甚至于在书中介绍他骄傲的“箱居”的制作,其制作方法异常精细,令人叹为观止,可媲美于优秀的建筑设计师,除了材料和工具的选择(空包装箱、乙烯薄膜、包装箱封口胶布、铁丝、工具刀,三个旧麻袋、一双深筒雨靴),还有制作工艺的约定(如确定箱子哪面为上,哪面为下,如何用胶带将纸箱原有的开口处封死等等),更有加工“窥视窗”“辅助孔”固定在纸箱内壁的用铁丝扭成的“挂钩”等详尽说明。没有哪个精神失常的流浪者能够干好如此细致的活儿,没有。
“箱男”说到底是一个不满于生存现状的人把自己处置于一个逼仄的空间里,以便于展示那种艰难的人生境遇。总体来看,安部公房的小说是向空间挑战的小说,《箱男》中的“纸箱子”,《砂女》中的“沙洞”,《墙》中的“墙”等等,这种选择肯定来自作者的某种从不自觉逐步到自觉的潜意识,通过这些狭窄的异度空间安部公房释放了自己,获取了小说家才会体验到的写作的快感。
2
我无法描述出这个卡夫卡笔下饥饿艺术家的笼子,在这部短篇小说中仅可找到关于“笼子”描写的寥寥数语,从小说的语言特征方面来说,《饥饿艺术家》是一部叙述和议论体的小说,卡夫卡式的冗长的叙述和议论,单调而令人无法忍受--这很容易让人想起他的那些数量惊人的文学性日记片段--其间偶有箴言录式的言辞闪现。照我看,卡夫卡的小说是总体隐喻式的小说,句子中鲜见稀奇古怪的比喻,更缺乏对事物精细的刻画,给人感觉总是在兜圈子,在圆形的跑道上慢跑而不愿停止下来。《饥饿艺术家》也是在“兜圈子”,小说的大部分精力放在叙述“围观”的人身上,以“围观”逼近关在“笼子”里的那个人,小说的开篇花费了大量文字写“围观”的人,虽然“饥饿表演一天接着一天,人们的热情与日俱增”,但这位“笼子”里的“饥饿艺术家”同小说作者一样保持了一种冷静、礼貌和孤僻:“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出神,双眼几乎紧闭,有时端起一只很小的杯子,稍稍啜一点儿水,润一润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