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阅读《论语》和司马迁笔下的《孔子世家》, 可以强烈地感觉到, 孔老夫子是位感情色彩浓烈、爱憎相当分明的人。对权贵及其附庸者的越轨行为, 他高声呐喊: “是可忍, 孰不可忍?” 号召弟子“鸣鼓而攻之”。对学生们的不规矩举动, 诸如子路的妄言妄行、宰予的偷懒睡觉、樊迟的不得要领的提问等等, 老先生无不直言, 或嘲或讽, 或斥或责, 不留半点情面。
那么, 孔夫子最讨厌的是什么呢?
《论语》和《史记·孔子世家》都没有明说。但以在下之愚见, 老夫子最讨厌的应该是说大话、假话、空话。
何以见得?
且容在下细细道来。
《论语》开篇第一章“学而” 里, 就有孔夫子的一句果断的判言: “巧言令色, 鲜矣仁。” 这句话很容易翻译成白话: “善于花言巧语、伪装自己的人, 没有什么仁德。” 花言巧语也好, 令仪令色也好, 其实, 说白了就是“说大话、假话、空话”。孔老先生一方面告诫自己的弟子, 不要做“巧言令色” 之徒, 贻害他人;同时又提醒大家, 对这一类人千万不能放松警惕, 以免上当受骗。
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是, 一部《论语》中, 单单和“巧言令色” 四个字有关的论述, 竟然有四处之多。
第一章我们已经述说过, 不再多讲。《论语》第五章“公冶长” 里, 孔子又说: “巧言、令色、足恭, 左丘明耻之, 丘亦耻之。” 左丘明其人其事, 史书上介绍的不多, 我们只知道他写过一部《国语》。司马迁曾经称道过, “左丘失明, 厥有《国语》”。但从孔夫子对左丘明谦恭的态度中, 我们完全可以猜测出, 左丘明在当时绝对是一位相当有影响的人物。所以, 孔子会以左丘明的判断作为自己思想的强大后盾, 用以加强自己理论的力度。在这里, 孔子的论述中又加了“足恭” 两个字, 意为“过分谦卑, 讨好他人”。在他老人家看来, 这三种毛病, 都是一路货色, 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十五章“卫灵公” 中, 孔子说道: “巧言乱德。” 时隔两千多年之后, 我们依然可以感受到孔子这四个字的沉甸甸的分量。很明显, 孔夫子对“巧言令色”
的认识有所升华。前面说的是“鲜矣仁”, 没有多少仁德。现在讲的是“乱德”,“巧言” 已经远远地脱离开了仁德, 跑到了仁德的对立面, 和仁德真刀实枪地干起来了! “乱德” 两个字, 形象地描绘出了“巧言” 的恶劣和荒唐。
最后, 第四处, 在《论语》的第十七章“阳货”, 孔夫子又来了原汁原味的一句: “巧言令色, 鲜矣仁”。
看到这一段文字, 可以使人强烈地感觉到, 老人家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自己的主张, 仿佛生怕弟子们没有将他的教导牢牢地记在心上, 不得不加重语气,再三再四地大声疾呼。
诲人不倦之心, 多么感人!
“白玉上有了斑点, 可以随时清除。但错话说出去, 犹如覆水难收, 常令人后悔莫及。” 这是古代的一首很有名的诗歌的大意。尽管时光已然越过了两千五百来年, 时至今日, 我们依然可以认定, 诗歌中所表述的内涵, 和孔子的主张简直是如出一辙!
孔夫子肯定是太喜欢这首诗歌了。所以, 当他老人家得知一个名叫南宫适的年轻人也对这首诗爱不释手, 竟然一连读了很多遍, 老先生不由得生起慈爱之心, 自作主张, 将自己的亲侄女嫁给了这个小伙子!
上面讲述的, 就是《论语》第十一章“先进” 里记载的“三复白圭” 的故事。
由此, 我们不难体会到孔子的一贯思想: “敏于事而慎于言”。
孔子的思想认识并不是凭空产生的。对此, 《论语》第四章中有十分明确的解释。“子曰: 古者言之不出, 耻恭之不逮也。” 孔夫子认为, 自古以来, 中国人就有良好的传统, 将说到而做不到视为极大的耻辱。《论语》第十四章更明确指出: “子曰: 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对照孔子的教诲, 我们会十分清楚地看到, 现今的人们, 在这方面同我们的先人有着多么大的差距!
而今, 我们一般不大会将“言过其行” 视为耻辱, 相反, 在大多数情况下,“言过其行” 往往会成为人们展示才干、取悦他人(自己的上级或者下级)、创造业绩的有效而常用的手段。
说大话、假话, 说自己肯定不可能做到的话, 已经成为目前社会上习以为常的潜规则。
据说, 在中国境内, 已经有几十个城市宣布, 将在不远的将来建设成为国际性的大都市。还有说不清的多少城市, 要建成国际金融中心, 或者其他的什么中心。而动辄提出在几年内超越世界水平、达到国际先进水准的口号, 更是随时可以在各种媒体上看到。
这些耀眼的目标能实现吗? 人们仿佛并不十分在意。因为, 在此之前, 已经有数不清的没有兑现的标语口号被大家遗忘掉了。没兑现就没兑现吧, 反正我们身上也没少掉什么, 而且, 还有那么多更加振奋人心的远景规划和口号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 足以支撑大家不时跃动的精神世界。
那些制造或提出耀眼目标的人呢? 有的可能已经在历史舞台上消失了, 有的可能已经成为更加引人注目的政治明星。他们根本不需要为自己的曾经“食言”
承担任何责任。这是因为, 社会大众并没有要求他们承担必要的责任。我们的社会, 也缺乏严格规定他们必须承担责任的相关措施。
稍有中国历史常识的人, 都应该知道“曹刿论战” 的故事。第一遍战鼓擂响, 战士们肯定会勇气倍增, 斗志昂扬, 摩拳擦掌, 积极准备出战。但若第一遍战鼓只是虚惊一场, 在第二遍战鼓响起的时候, 战士们的勇气和斗志必然会大打折扣。两遍鼓声响过, 还等不到上阵厮杀的机会, 这时候的勇士们常常会处于曹刿所说的“三鼓而竭” 的境地, 只有等着挨打的份儿了。
战场上的道理移到日常生活中来, 其所产生的效果, 常常会惊人的相似。说话不算数, 说了做不到, 本就很容易出问题, 如若一而再、再而三地循环往复,不断地重犯同样的错误, 那么, 往后的事情就不用明说了!
所以, 我们真应该将孔子所说的“古者言之不出, 耻躬之不逮也” 中的“耻” 字放大几十倍, 放在眼前, 最好每天看一看, 牢牢地记在心上, 当作自己的座右铭, 不敢越雷池一步, 认真地落实在行动上。如此, 知耻近乎勇, 坚持下去, 对提升国家和全体国民的整体素质, 一定大有益处!
正因为孔夫子本人十分讨厌说大话、假话、空话, 他老人家的言论总是十分谨慎、得体、准确。
“岁寒, 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这是一句流传时间极久、流传范围极广的名言。孔夫子以松柏为譬喻的载体, 称颂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不畏艰难、极力奋争的高贵品格。这一段文字, 不知曾激励过多少有志之士, 其被后人引用的次数,实在无法统计。
孔子在这里虽然赋予了松柏人格化的高贵品德, 但他老人家的描述极有分寸: “后凋”。就是说, 松树和柏树虽然耐得住严寒的考验, 但并不是“毫不为之所动”。和其他树种比起来, 松柏只是“后凋” 而已, 通俗一点来讲, 它们只不过是在严寒中坚持的时间更长久一些。
让孔夫子万万想不到的是, 后来的人们, 将称颂松柏的溢美之词逐渐演化、升级, 不知放大了多少倍。大家一定记得现代京剧《沙家浜》中的一段唱词:
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
挺然屹立傲苍穹。
八千里风暴吹不倒,
九千个雷霆也难轰。
烈日喷炎晒不死,
严寒冰雪郁郁葱葱。
那青松,
逢灾受难,经磨历劫,
伤痕累累,瘢迹重重,
更显得枝如铁、干如铜,
蓬勃旺盛,倔强峥嵘……
怎么样? 这里描绘的青松, 几乎可以抵挡原子弹的攻击了。“文化大革命”
结束之后三十余年, 再看这段唱词, 常令人有恍如隔世之感! 孔老先生如若再世, 也会被惊得目瞪口呆!
还有一些经常流转在口边的“名言”, 比如, 东林党人的那副对联: “国事家事天下事, 事事关心; 风声雨声读书声, 声声入耳。” 我们不禁要问: “事事关心”, 做得到吗? “声声入耳”, 果真如此吗? 再如, 曾经被人称为至理名言的“无欲则刚”, 不能不使人感到疑惑。人能无欲吗? 彻底的无欲, 只有死人能够做到。对比《礼记》里的表述: “傲不可长, 欲不可纵, 志不可满, 乐不可极。” 不难看出“无欲则刚” 的片面性和简单化。
尽管, 我们都懂得“敏于事而慎于言” 的道理, 但可悲的是, 说大话、假话、空话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一种难以改变的习惯。尤其是在公众场合, 像开会的时候, 只要一开口, 成套成套的大话、假话、空话往往会源源不断地从口中“喷射” 出来。而且, 说的人可以面不改色, 从容自得; 听的人更是不嗔不怪,习以为常。
这绝对不是健康的社会现象。
此种风气不除, 四个现代化、小康社会, 能实现吗? 着实值得怀疑。
《论语》全书最后的一句话, 十分耐人寻味: “不知言, 无以知人也。”
我想, 如果没有读懂孔子的这一行字, 很难说读懂了《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