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山—倒—”
“向—山—倒—”
随着一声声极具气势的、拉长声调的吼叫, 两三人合围般粗壮、数十米长身躯的庞然大物, 在一连串“嘎嘎嘎” 的巨响中慢慢斜身倒下。顷刻间, 树身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小, 倒地的速度越来越快, 横在它面前的所有障碍, 均被无情地砸倒或是撕裂, 真可以说是所向披靡, 势如破竹! 昔日与其相伴相依的“邻居们”,转瞬之间, 无不“肢体残缺”、狼狈不堪!
陡然间, 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 庞然大物轰然触地。山坡上的积雪被“惊” 得飞腾起一两丈高, 形成一大片雪雾, 在半空中潇潇洒洒, 无拘无束地飘然而落。
那场景、那气势、那动静, 很容易使人受到感染, 一下子自我膨胀到顶天立地的地步, 不知不觉地热血沸腾, 豪情万丈, 觉得自己几乎可以成为战天斗地的英豪了!
在那个年月里, 我们这些年轻人, 很容易被激起类似的情感。
这就是三十多年前, 我们在完达山上伐木时最最难忘的一幕又一幕。
小时候上地理课, 知道横亘在黑龙江和吉林省之间的雄壮山脉名叫张广才岭, 在地图上占据了好大一块面积。完达山是张广才岭的余脉, 体量根本无法和它的主脉相比。然而, 当时在我们的心目中, 完达山的名气可要响亮得多。因为, 它是和十万转业官兵开发建设北大荒的辉煌事业紧密联结在一起的。能在完达山上轰轰烈烈地干上一场, 当然是值得自豪的经历。
首先声明, 看过上面的描述, 千万不要对我们的身份产生错觉。其实, 我们只是一班“散兵游勇”, 不是正规的伐木工人。那时候, 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生产连队, 每年都有基建任务, 自己动手盖房子, 包括住房和生产设施, 都得自力更生。基建需要木材, 但上级领导部门并不供应。连队只能凭着上级下发的木材指标, 自己组织人到指定的山林伐木。所以, 每年的冬季, 我们也就有了在林海雪原中生活几个月的特殊经历。
前面说了, 我们不是林业战线的正规部队, 手中的装备自然逊色许多。当时已经普遍使用的带动力装置的钢锯、雪地上灵活行驶的高底盘山地拖拉机(俗称“爬山虎”), 我们只能在画报上看上几眼, 画饼充饥般地“解解馋”。连里给我们配备的, 只有几把大肚子锯和几十把沉甸甸的斧头。用一句自我解嘲的话说, 我们是地地道道的“土八路”。
我们在山上住的, 也是土得不能再土、旧得不能再旧的帐篷。为了保暖, 帐篷的所有缝隙几乎都被堵上了。抬起厚厚实实、沉甸甸的棉布门帘, 走进帐篷,眼前会是一片漆黑, 过好一阵儿才能适应里面的昏暗光线。
帐篷的南侧, 隔着相当的距离, 安放着两个硕大的火炉。火炉烟筒的直径足有一尺, 粗得吓人。晚上燃起劈柴, 铁皮烟筒被烧得通红, 巨大的热量把整个帐篷烘得暖暖的, 即使在火炉边穿着单衣, 也不会觉得冷。
帐篷的另一侧, 就是我们睡觉的“大通铺” 了。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通铺”,从帐篷的这头一直延展到那一头, 帐篷有多长, 通铺就有多长。大通铺完全是就地取材, 用树木的枝杈搭起来的, 睡上去颤颤悠悠, 一翻身嘎吱嘎吱响, 倒是蛮有趣的。大通铺中间的位置, 用枝条和木板之类的东西遮挡的严严实实。男职工和女职工分别睡在两边。我们这些年轻的男职工被安排睡在离中间“隔离带” 稍远的地方, 连领导半开玩笑地说: “光隔大通铺, 地下没法隔离。你们年轻人,睡得离女人太近, 容易胡思乱想!”
领导说的话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 二十来岁的年纪, 正是胡思乱想的最佳年龄段。可是, 伐木的劳动强度实在是太大了, 干一天活儿回来, 饭后匆匆擦洗一下, 倒头便睡, 大通铺各个角落马上鼾声四起, 哪里还有“胡思乱想” 的精力和时间?
在山上伐木的作业时间并不比在农田长, 但却觉着比干农活儿累得多。
伐木场上, 男职工的工作有两种。一是伐木, 两人一组, 手持大肚子钢锯,弯着腰伐树。干这活儿先得眼观四路, 耳听八方, 选择好大树倒下的方位。否则, 一不小心, 把握不住方向, 伐倒的大树偏偏不落地, 颤颤悠悠地斜倚在另一棵树身上, “挂” 住了, 险情也就出现了。这时候, 就需要特别小心地再去伐那棵强力“支撑” 的大树, 让它们老老实实地共同倒在地上。不用说, 这是一件十分难办又特别危险的事情。一棵树支撑着两棵树的重量, 其中一棵还是晃晃悠悠的“无根之木”, 就像悬在头上的炸弹,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掉下来, 引发可怕的人身事故。所以, 我们都将上述操作过程视为伐木场上的第一险事, 没有哪个敢冒冒失失地以身试“险”。为了安全, 在没能掌握伐木的规矩和技巧的时候,带队的领导轻易不让我们这些年轻人单独拉动大锯, 而是采用一对一的原则, 让老职工领着我们干活儿。
男职工的第二项繁重任务是“归楞” 和装车。在林业部门, 把堆放木材的地方称为“楞场”。大树伐倒之后, 先由女职工动手砍掉枝枝杈杈, 再用大锯截成数段。将这些断开的木材集中到一起, 叫归楞, 其实, 说白了就是抬大木头!
归楞是集体行动。两个人一组, 合用一根木杠, 木杠下方悬着个可张可合的大铁钩, 弯腰将铁钩钩住树木两侧, 一起身, 铁钩紧紧地抓住树木, 硕大的木料就离地了。
当然, 没有哪一根木料两个人能抬起。一般情况下, 总要六个、八个, 或者更多的组合, 才能把刚刚被肢解的死沉死沉的大树抬到楞场。木杠压上肩膀, 简直能压进肌肉里, 重量直接压在骨头上, 疼得要命。刚开始的几天, 肩上会肿起一个大包, 晚上睡觉时都不敢碰。慢慢地, 经过大约一个来星期的煎熬, 硬碰硬的锻炼, 肩膀才会恢复平日的状态。
那种感觉, 不是普通语言可以形容的。
抬大木头有抬大木头的规矩。木头太沉, 上去六根木杠、十二个人, 硬是抬不起来。怎么办? 减人! 十个人抬。还是抬不起来, 那就再减, 八个人抬!
说句实在话, 长到二十来岁, 也读过不少书, 听过、见过不少事, 但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不大讲理的规矩!
规矩不大讲理, 但十分管用。人减少了, 大木头却真的抬起来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个中蕴含着的道理, 时至今日, 我也弄不明白!
抬大木头, 特别需要步调一致, 不能出一点差错。为了解决这个问题, 就得有人领着喊“劳动号子”。喊号子是个专门的功夫, 非一般人所能为。我们这些从学校门出来的知识青年, 平日里能讲出一套一套的大道理, 但到了楞场上, 硬是喊不出来。
这时候, 就要看老职工的功夫了。
喊号子喊得最好的, 是一位姓王的山东人。老王头上的毛发少一些, 大家背后都叫他“王秃子”。但他并不十分在意这个不太雅观的绰号, 有时候, 来了兴致, 他也常常自称“我王秃子” 如何如何。老王是个天生的喊号子的高手, 浑厚的声音深沉有力, 浓浓的山东语调抑扬顿挫, 巧妙编织的词句不停地奔涌而出,从早到晚, 他能兴致勃勃地喊上一整天!
对老王的本事, 大家当然很是佩服, 可有时候, 我们又挺恨他。这个家伙坏点子多, 又会编排, 喊出的号子常令人哭笑不得。比如, 他会这样捉弄人: “你这个李老七, 不是个好东西。偷奸又耍滑, 专啃西瓜皮!” 他一本正经地喊, 我们必须一本正经地听, 同时, 还得“嗨吆、嗨吆” 地合着他的声调一本正经地大声哼唱。肩上压着重量, 谁也不敢笑, 步子更不能乱, 否则就要出大事故。这个时候, 十几个人, 都得乖乖地听从他的摆布, 直到大木头落地, 大家才有机会一拥而上, 笑着骂着跟他“算账”。
伐木的劳动强度大, 耗费体力多, 连里对我们特殊照顾, 帐篷门前的猪肉堆在门口两旁, 各有一人来高, 两三米长, 像两堵墙一样。到山上的第一天, 开饭的时候, 热气腾腾的猪肉炖粉条端上来, 旁边是一堆雪白雪白的大馒头, 绝对解馋! 虽然只有一饭一菜一汤, 但保证管够, 可以敞开肚皮吃, 弄得我们不得不边吃边松裤腰带, 用一句北京话说: “简直出息到家了!”
那时候的猪肉炖粉条, 猪是连队自己养的, 粉条是用自己种的土豆做出来的, 用现在的话讲, 绝对的绿色食品。再加上东北地方的独特烹饪手法, 颜色鲜亮, 浓香扑鼻, 搭眼上去就能来食欲, 真是看不够也吃不够! 吃得饱, 又吃得好, 干活儿真的特别起劲儿!
可接连几天下去, 先前的那些感觉就没有了。
猪肉炖粉条和雪白的馒头当然好吃, 可是, 如果每一天、每一顿都是猪肉炖粉条和雪白的馒头, 或者换一下, 每一顿、每一天都是雪白的馒头和粉条炖猪肉, 朋友, 你替我们琢磨琢磨, 这样的日子能好过吗?
连里离伐木场太远, 轮式拖拉机跑一趟要三四个小时。这么远的路途, 即使用双层棉被包裹, 里面的蔬菜也会冻成冰疙瘩。而冻过的蔬菜又苦又涩, 根本不能入口。于是乎, 我们只能恨恨地过着那种特别富足的“苦日子”, 闷闷不乐地“享受” 猪肉炖粉条和大白馒头管够的难得伙食。
实在熬不下去了, 一位姓袁的东北人提议, 抓几只野兔, 换换口味儿。要说, 我们的伐木队伍里真是有能人, 建议一提出, 马上有“能工巧匠” 造出了扑捉野兔的家什。那玩意儿倒是不复杂, 一根筷子长短的小木棍, 拴一根细细的铁丝, 铁丝上端弯成个活套, 大小将将能套住野兔的脑袋。捕猎工具的制造者洋洋自得地介绍, 野兔一不小心钻进套里, 一定会慌张逃跑, 跑得快, 套子套得更紧。跑不了几步, 铁丝上的木棍说不定卡在哪里, 那兔子的小命也就玩儿完了。
这些老职工, 真不愧为抓捕野兔的高手。有人制造捕猎工具, 还有人会沿着野兔在雪地上留下的足迹, 安放这些家什。按照他们的计划, 晚上在野兔出没的雪地上放置好, 第二天一早, 真的抓回来五六只肥肥的猎物, 命中率竟然能达到百分之五十多!
猪肉炖粉条里掺进野兔肉, 味道果然有大大的改善, 嚼在嘴里香多了。弟兄们的情绪也跟着好了许多。后来, 我们还从伐倒的大树里掏出了两大桶野蜂蜜,用馒头蘸着吃, 千方百计丰富自己的饮食生活。这些措施虽然发挥的效用有限,但不管怎么说, 也给当时的我们增添了相当多的情趣。
干上大半年农活儿, 再到完达山上伐两三个月的大木头, 工作、生活都有新的变化, 丰富阅历, 扩展见识, 心理上确实能得到相当的满足。在我们成长的那个年代, 应该算是不可多得的值得自豪的经历。所以, 在完达山伐木现场的诸多感受和体会, 也就成了我们给亲友书写信札的激动人心的内容。
然而, 在我的感受和体会中, 使我终生难以忘怀的, 却是另外一件和伐木没有太大关系的事情。
很可能是在1972年的冬季。十分抱歉, 三十多年过去, 具体的年份实在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一年的风雪特别大, 上山的路被堵的严严实实, 我们渴望的报纸和信件拖了好多天都没能送上来。要知道, 那时候对我们这些知识青年来说, 没有报纸和信件的日子, 简直比上面说的天天吃猪肉炖粉条还要难熬! 所以, 在那一年发生的事情, 给我留下的印象格外深刻。
那一天, 风雪不是很大, 尤其是在树林里, 只感觉到飘飘洒洒的雪花在身前身后飞舞, 几乎感觉不到有什么风。我和我的伙伴特意选了一棵笔直笔直的椴树, 花了半个来小时的工夫, 没出多少汗, 顺顺当当地把它放倒了。
就在我俩躲在一边, 看着大树缓慢倒下的那一刻, 半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跃动的黑点儿。
一开始, 我没把那黑点儿当回事儿。大树倒地的时候, 说不定会把什么东西弹起在半空中, 土块、石头子儿、干死的树杈, 都有可能。可今天这个黑点儿有些奇怪, 它不是笔直地往下落, 而是在半空中飘来飘去, 上下起伏, 左右摇摆,动作煞是蹊跷但又十分美观。
慢慢地, 看清楚了, 那不是一个黑点儿, 而是一块略显方形的物件儿。它还在风雪中上下舞动, 像飘舞的旗帜, 像浪花上的风帆, 其所形成的飞行轨迹, 简直就是一条精美的曲线。
“那是飞鼠, 林子里多的是, 没什么好看的。” 我的伐木搭档笑呵呵地说。
飞鼠, 顾名思义, 就是会飞的鼠类。在它们的前后肢之间, 能伸展开一片薄薄的肉膜, 借助这种特殊的形体, 飞鼠能在树林间自由自在地“飞翔”。他说林子里“多的是”, 我可是第一次看到, 自然看得入了迷, 直到那飞鼠用一个漂亮的滑翔动作钻进树丛, 我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接下去, 单调而费力的伐木动作, 渐渐使我忘却了刚才让我兴奋不已的飞鼠。我们按照事先规定的步骤, 和其他伙伴一起, 一棵接一棵地继续着计划好的伐木作业。
太阳缓缓移过头顶, 森林里的光线渐渐暗淡下来, 快到收工的时候了。
听到排长的呼喊, 我们踏着厚厚的积雪, 到中间地带汇合。所谓的中间地带, 就是一块林中的空地。这里的大树均已经被伐倒, 自然形成了一片仅有白雪和树桩的空地。
就在我无意识地靠近一根树桩, 打算坐下来歇一歇的时候, 突然, 一片黑黑的东西从天而降, “啪” 地落在我的脚下。
“啊, 飞鼠!” 不知是谁一声惊叫。
这一声叫喊, 不知怎的触动了我的神经, 我好像从来没有那样敏捷过, 一伸手, 抓住了那只飞鼠。
真是一只漂亮的飞鼠, 前后肢之间的肉膜极是精致, 满身的细毛柔润而光滑, 特别是那一双大大的眼睛, 又圆又亮, 煞是喜人。不用说, 我身边的这根树桩的顶部, 就是它以前的住所。而今, 大树被我们伐倒, 只剩下一根矮矮的树桩, 飞鼠回家不成, 反倒成了我们的掌中物。
以前看过电影《上甘岭》, 坚守在地道中的志愿军战士, 不是抓过一只跳跳蹦蹦的松鼠, 给大家带来了数不尽的快乐吗? 当时, 我也不由自主地暗暗下定决心, 要想尽一切办法, 给这只飞鼠创造尽可能好的生活条件, 把它养在我们身边。养飞鼠, 肯定比养猫、养狗有意思得多!
伙伴们见我抓到了飞鼠, 也兴致勃勃地聚拢过来, 七嘴八舌地赞赏起这位难得的“不速之客”。
我轻轻地托着飞鼠的身子, 抓得太紧怕它受不了, 松开手又怕它飞走, 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刚开始, 飞鼠还在挣扎, 后来, 可能是觉着挣扎没有用, 它慢慢地安静下来了。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它, 也可以说是满怀惊喜地欣赏着它。
突然间, 飞鼠猛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 它的眼角渗出了一些暗红色的液体。
随后, 液体越渗越多, 飞鼠又是一动, 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顿时失去了光彩。
“坏了, 飞鼠生气, 气死了!” 一位老职工在旁边叹息着说。
“真的是气死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手中的飞鼠的确是一点一点地变冷, 一点一点地变硬了。以前, 听说过古人有因生气“裂眦而死” 的, 也听说过森林中的成年梅花鹿因被捕捉而活活气死的, 但我一直把那当成是言过其实的形容, 而今,这种“形容” 在我的眼前变成了现实, 朋友, 你们说, 我心中受到的冲击该有多大?!
我万万没有想到, 当我们无意中闯入另类的生活时, 会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
人生的重大收获, 往往都是意外所得。完达山中伐木时的这一点感受, 应该说也是“意外所得”。这一点“所得” 已经陪伴我三十多年了。时光流逝, 日月如梭, 但在我的脑海里, 还会时时浮现出当时的情景, 那风, 那雪, 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 那些暗红色的液体, 历历在目, 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