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意外相逢
方文正返城快半个月，可当晩发生的事总会令他烦躁！
他只知道那个当晚接他回城的小车是母亲联系他们医院的吉普车，司机叫谢天寿。然而当小车开至半路时，他竟然停在一小镇上让一个姑娘上了车，小方闻声细瞧，却是同在杨梅岭插过队曾经抱病回城的谢天凡。小方这才知道她跟司机是兄妹，二人一阵寒暄诉说回忆后，没料姑娘当着她哥哥的面，竟然挺委屈地说：“小方子，你知道我当初干嘛称病回城到街道厂吗？”
小方说：“据说你病退回城，干嘛不多等一年半载的有招工机会？你后来也安排进厂了吧？”
“你知道那也叫厂吗？不过就是一群婆婆老倌扎扫把的小作坊而已。”
不待小方回话，她又无限委屈地说：“你们不晓得别人怎样笑话我呀？说我是一朵鲜花开在牛粪上。”
“设法改换过一门工作……”小方怯懦而艰涩地说。
“都是你和阮蒙蒙这样的干部子弟害得我自断前程！”谢天凡水汪汪的杏仁眼含怨带嗔地直视小方，小方避开她的媚眼，满脸赤红，心中暗自叫苦，本就不善跟异性调口味的他竟是语无伦次地说：“怎……么怪……我？”
“你难道就忘了吗？我曾经向你写过一张纸条，约你傍晚到后山坡下见面谈心，你明明知道我想跟你好，你却打发阮蒙蒙来敷衍我。阮蒙蒙真不愧跟你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哥们，一见我就说什么他喜欢我，他不能让小方把我夺走。后又向罗队长提出要向别家借屋，说他要同小谢另外住开。他其实也知道我心里只有你，可他偏要把这事张扬出去人尽皆知，你说这事万一传到公社知青办，我这出身根不正苗不红的会有好果子吃吗？正如羊肉没吃到，反倒惹身骚，你说不走怎么办？”谢天凡一篇怜牙俐齿的话，让小方恨不能跳车出去。虽然偷眼瞧那一心开车默不作声的谢天寿似不曾听到一样，可太尴尬了呀。小方真是想不到两年不见，以前很胆小怕事好面子的同组姑娘会变得如此心直口快，不顾有兄长在场，把自己与她那点插曲抖落出来。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要蒙蒙去代他约会，而明知小谢心眼实却鼓动蒙蒙去追她，以致使小谢受到伤害！
“谢天凡，听你这样说来，我和阮蒙蒙都有责任？”谢天凡笑了，而且一串银铃似的清脆，她说：“小方子你不像阮蒙蒙那么油嘴滑舌，可我也恼恨你不把我有生第一回主动约会不当一回事，今天天助我也，你坐我哥的车，我郑重其事地当着我哥的面，请你答应从今天起做我的男朋友。”她又朝她哥嚷着：“哥，你说句话嘛，我们般配不？”
谢天寿手握方向盘目不斜视，依旧沉默不语地开他的车，令方文正感到从未有过的压抑。他真觉得回家的路太漫长了。他知道不比得跟咪咪兄妹，再怎么样也不心惊。而旁边这位今非昔比的谢天凡不仅嘴里跳出的话越来越放肆，就连举止也没闲着，她将头靠在了小方的肩膀上，手在小方的手上摩挲着。还不知会不会更进一步发嗲，弄得小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想夺门而逃。他知道绝对不能妥协。
这时一直沉默而目光冷冽的谢天寿忽然冒出一句：“凡妹子的眼力真是顶尖厉害，我家凡妹子认定想要的总是不顾一切。”
小方满脸窘迫，他很快拨开小谢靠在他肩膀的脑袋，将手不动声色地抽出来放在外衣口袋里。
谢天凡又发出一串清脆却很刺耳的笑声：“我早已把我的不幸遭遇向你妈诉说了，她答应帮我介绍进医院当护士，因为我离开杨梅岭以后的两年里并没闲着，除了在街道厂子上了几天班，就把我的所有时间都在业余时间学医学基础和护理知识。没想到哥给我的建议太有价值。告诉你吧，我已拜你妈为干妈了。”随着车的颠簸，她的大半个身子都已倒在小方身上，一只手也悄然地对其勾肩搭背。
小方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眼前的兄妹真不是等闲之辈，不能小瞧，他脊背僵直，换了一下坐姿，做出尽力与她保持距离的样子。并且不再开口说话，闭目养起神来。
谁知谢家兄妹并不放过他，将车开到了谢天寿住的一座小镇的巷子口上，谢天寿一改前面三个多钟头的故作深沉，他热情地拍了拍小方的手背说：“既然到了我家门前，总得让你这难得的稀客，到我家坐会吧？”
“是啊，等会我哥再送你进城！”谢天凡一边向小方暗送秋波一边附和她哥的话小方一脸不悦：“我在这等谢师傅，天太晚了，不去吵扰。”
谢天寿说：“你们这些干部子弟就是喜欢摆架子，不想与我们工人子女打成一片。”
谢天寿取出身上的一包烟，自己嘴上叼一支，替一支给小方，摸出火柴打燃火，点燃两支烟，借着夜色里的烟雾，又说了一句让小方更窘迫的话：“我看你们权贵公子就是优越，你们下乡度金几年就回城捧金饭碗，我们没权没路的就只能干合同工，进小作坊。”
小方没回话，只能借着抽烟的举止来掩饰内心的无名之火。他本来不会抽烟，可此刻真有点感谢烟帮他遮挡满脸的尴尬。
没想到谢天凡竟爽朗地说：“哥，他不进去算了，我陪小方子在这等你，我嫂嫂说你几天没回家了。”
见小谢兄妹没勉强他进小巷内，倾时如释重负。但谢天凡见她哥离去，又见四周黑膝一片，她倾时忽然扑进小方胸前，双手紧紧钩住他的脖颈，柔声梦呓般地说：“方哥，从我在聚宝公社知青集合等待分下去那天认识你起，我就喜欢你，我以前不敢表露，我通过在社会上工作生活后，知道自己不能放弃这可遇不可求的情缘。”
小方别开头极力躲开她热乎乎的气息，但却躲不开她的手臂。但他刚刚遭遇她兄长疾世愤俗的“打击”，正在敢怒不敢言时却又见其妹的死缠烂打，所以他没好气地说：“谢天凡你别这样，我还不想考虑这回事，快松手，等我将来想成家时再考虑你的情意好吗？”小方的语气比平日更生硬冷漠，谁知小谢却依然没心没肺地说：“我可以先不提结婚的事，不过你得听你妈的主张，答应我做你的女朋友？”
“这太突然，我没一点心理准备，我妈不可能代替我的主观思维。”
可小谢姑娘却仍是步步紧逼：“那你用手抱我一下，也不枉我对你相思几年。”他只摸了摸她的头顶和那两根长辨。
要不是站在她熟悉的地盘上，还等着他哥开车上路送他回到家，他真想发泄一通冲天的怨气，他此时不禁萌发出一缕心绪，这工不招了，如此出师不利，更没了一点回城的心情。
（15）偷看日记
趁儿子熟睡之际，秦素芬连忙翻儿子的东西，她从未上锁的抽屉里翻出了一本日记，便关上她自己的卧室门，坐在桌前读了起来，厚厚的一本，大约有两三年的记录，一页页翻读过去，她发现儿子的心境很纯净，全部记载着知青年岁里流水般的日子，平淡而又率真的所有细节，都关乎着儿子的苦与乐。她此刻没有闲心去了解儿子的散淡情怀，她要关注的是儿子的爱情。
终于，秦素芬翻读了一篇，是记载着儿子守点时收留一个流浪孕妇的经过。再又往下翻看，又看到一个叫咪咪的姑娘来乡间与他作伴的经历，其中她看到儿子对此事的态度：我知道咪咪是一个好姑娘，她的意思我明白，但不知为什么，我只能拿她当亲妹妹一样，完全没有那种所谓触电的感觉。
秦素芬又看过另一篇：一九七六年三月八日，晴。今天罗队长清晨八早跑来跟我说：小方啊，告诉你一件事，我听李英说，在丁若林家坐月子的流浪女人满一百天就仍旧回咱这来，因为她每天都吵要来小方知青屋，她还口口声声讲只有小方才有资格替孩子取名字，你的态度如何？我好回复人家！我能有什么态度，她与我素昧平生，却有了各自牵挂的情分。一个带着两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在这又举目无亲，能往哪里投靠？她虽仍是一团迷，但我的心底却有了她的位置。罗队长见我半晌没作声，又悄悄对我说：“小方子，你不知道那个姑娘生了孩子后比原来更美貌了，我们乡下是找不出这等出色的女子。”
秦素芬怀着复杂的心情再往下看时，她被另一段文字震撼了：罗队长今天说如果要把琼子娘仨接来杨梅岭，就得名正言顺地有个说法，要让她在这里落户，才能解决口粮问题，也可增加自留地，不然她一家得喝西北风。罗队长还说根据当地的土政策，因为本地单身汉多，凡是嫁入本地来的姑娘，只要凭结婚证就可入户。但像哑姑的情况，没有原籍证明，不好打结婚证，只好特事特办，只要有人愿娶她为妻的未婚男人，在乡间摆酒宴客宣告成立夫妻关系，就可以在男方所在地入户。罗队长说当地有十来个单身汉报名要娶。罗队长说丁若林要他去一趟，原来丁主任很同情那女的，想要罗队长帮着问问我的意思。罗队长去了据说亲耳听到那个哑姑说什么只有小方才是她要嫁的人。丁主任说也真奇怪，说她神经又不神经，说她清醒又不正常，唯有对知青小方子分外执着。
听了罗队长向我传达的这番话，我惶恐莫名，如果我拒绝了，那女人很有可能变成真正的神经症。我知道其中罗队长起了很大作用，妇女主任李英是他的外甥女。罗队长总以为让我尽快成个家，我就可以安心留在这里。
秦素芬再又读到儿子另一篇日记：今天久雨初晴，善良的罗队长为了可怜无依的流浪女想了个主意，可谓是煞费苦心。两个月前他带领大家进山去烧了两窑木炭，卖木炭的钱买了二十五只刚出窝的小山羊，特意将放羊的任务交给半楞子柴财，柴财不会干农活，但放羊的事却很适宜他。果然柴财的羊放得很好。罗队长就私下对柴财下了一道命令，对外声称柴财娶了流浪女，将户口上在他的户头上，但要守口如瓶。柴财点头如捣蒜。
原来柴财出身富农，属于黑五类子女，总是受人欺侮，加上他人不灵泛，凡事都靠罗队长一家关顾。罗队长便对外声称，那娘仨要来杨梅岭落户，除非嫁给柴财。公社不知其中的奥妙，便为她办理了落户手续。实际上罗队长却要我暗地关照她，并要柴财也搬来知青屋，但我最终没搬去柴财家，只让她娘仨住进了柴财的屋子，由我每月出十元钱请桂嫂当保姆，我还帮她们砍了一百多斤柴火，罗队长爱人还答应专门去帮她们种点蔬菜。桂嫂也应承有时间帮柴财喂口猪，才能解决种菜的肥料。但每月另加她一十二元钱工资，这十二元由知青组的成员分摊。柴财住到知青屋来，竟然解决了做饭的问题，没想到半楞子柴财喜欢做饭，这儿没有了女知青，柴财比我们几个男知青会炒菜些，他的厨房卫生也搞得还好。
队里用卖了废旧铁的钱置办了三桌酒席，其实也就是杀了一只野鸡，捞两条鱼，买几斤肉，做几盘豆腐，加几样自己种的蔬菜，就将这个调包计的婚礼，办得有声有色，热闹非凡，队上人都是老实人多。罗队长故意对大家说先办酒以后让柴财跟哑姑有了感情再补办结婚证。
罗队长苦心经营这件事，完全是为了留住我，竟弄出这欲盖弥彰的事出来。他似乎长了一双能洞穿别人心事的慧眼，竟然那么毫不含糊地蛮有把握地。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他活到四十岁才第一次见过琼子这样好看的女人。以前我以为乡下人分不清真正的美丑，没料他们比城里人更会审美。只是罗队长曾经跟我私聊，说琼子生孩子时是你妈来救了她，这就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他又说再美也是开过花结过果的，如果作为处男的我在乎此事的话，也可以把她作为乡间所说的相好，不跟她正式登记结婚。我当时反问罗队长，既然这样待她，那就不如干脆拒绝她，断了她来杨梅岭落户的愿望。没想到罗队长说像如此美貌的女人让你这好人错过了也太可惜，说何况难得人家一心一意对你方文正，对这个十二分友好待我的罗队长真有点哭笑不得。
对于这个叫哑姑的女人，我看她品质还是很纯，不知为什么会弄得这样狼狈不堪，为了稳定她的情绪，我也只好顺水推舟，怜香惜玉吧，让她在杨梅岭落下脚来，她神智有点问题，千万别落入歹人手里，让她在柴财屋里先住着，只是担忧我将来返城后谁来照顾她呢？
秦素芬看了几篇儿子的日记，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大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