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青梅难熟
如果说咪咪的心灵受了莫名其妙的震惊所撞击的话，那小方的魂也差点吓没了！他神情恍惚地抚摸着咪咪的头发，咪咪哭了一会觉得舒服了，又开朗地说：“好啦，见到你我本来是很高兴很高兴，可谁知乐极生悲，哼，我原来以为你会忙着给我弄吃的，我又累又饿又冷。”
“哦，对不起！”他翻了一下他妈送来的一大袋食物，都是不能生食的，还好袋底下有包饼子，便拿了两个给咪咪，他自己却没一点食欲。
无须多言，咪咪见小方没有跟车护送，才知自己误解了他，他救助的是一个与他无关的女人。此时的咪咪又逐渐恢复了本性，不知不觉间她又已偎在小方的胸膛上，不禁又发起嗲来：“文哥，来，我要你能像我小时那样喂给我吃？”说着不由分说地拉着小方坐到一张靠背木椅上，将头歪靠在小方肩膀上。
“你还没长大呀？还学护士呢？”他推开咪味起身倒了一杯开水递给她。
咪咪一边吃着饼子，一边又拉着方文正坐下来。
“咪咪，今天晚上你到我铺上去好好休息，我可能还去医院看看再回来。”
“我不，我一个人不敢守屋，告诉你，你最好别把我丢在这。”
“那我送你去邻居家里歇一晚吧？”
“不嘛，我不想去！”
“你呀，纯粹一个洋娃娃，永远长不大。咪咪，听话，我老妈来了还没说上一句话就去了，我不去不好嘛。”
“那你刚才怎不跟着一路去？”咪咪赌气地嘟起嘴。
“我一则是怕我妈她们误解，二则是被她的尖叫吓懵了，我跟柴财用门板抬她上车时，我腿肚子直打抖。”
“我到现在还没搞清楚，这女的长相不错，是不是你们一个知青组的？她男人哪去了？为什么就是你俩人守这屋子？你喜欢她吗？”咪咪发出一连串质问，方文正露出一丝苦笑。
“这跟我去不去医院一趟有什么关系吗？”
“文哥，明天清晨一早我跟你同去，我还可以向天上的毛主席保证，我还能帮着侍候她坐一个月的月子。”
小方为难地望着窗外夜色发愣。
“好吧，你不回答问题也罢，我估计你今晚不去也睡不着，那好，我只好舍命陪君子，我陪你马上动身，你准备好照明的电筒。”
小方拗不过咪咪，又似乎非得去一趟不可，只得找出一件大棉袄和长围脖给咪咪穿戴，二人走了近两个钟头的夜路，去到医院时已是夜半十二点多了。他们听医院说孕妇已由秦素芬协助镇医院妇产医生实行了破腹产，接下一对龙凤胎。秦素芬见母子平安，又连夜随车走了。因为夜深，方文正和咪咪没去探望，只到附近打了旅舍草草住了一晚。
母子俩好不容易的一次见面，竟然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而搁浅。而秦素芬始终稀里糊涂没弄明白，轮他儿子守屋的年末岁尾，怎么会有一个将要生产的女人在那。这疑问只能搁在被时间锁定的秦副主任（文革期间的主任即是院长职）心里。
琼子在医院生下了一对龙凤胎的消息，传遍了整个聚宝公社，南竹大队更是家喻户晓，可奇怪的是没人来认领妻儿。
琼子的去处成了大家的难题，没人肯接收并服侍她坐月子。偏偏她本人又一半清醒一半糊涂，只是口口声声要回到姓方的知青那里去，说是只有他才配当孩子的爸爸。为这事李英跟有关干部讨论过，正值年关将到，没人愿为一个拖儿带女的流浪女人操心，但医院方又催促派人接其出院，干部为此头疼，最后他们决定暂时把她安置在一个退休女干部家中休养，公社出钱资助请保姆照料。但也不是长久之计，这项多出的开支，对尚是贫困的还未转化机制的公社来说，不好出账。
女干部丁若林为人很善良豪爽，她按上级的指示办事，早已形成不折不扣而执行的习惯，已积极地为接受琼子母子仨人做好充分准备，她亲自请了保姆收拾了屋子床铺。丁若林曾亲自去过医院看了那母子三人，她见琼子有那么出色的外表，她的热情不禁又添了几分。好在她丈夫儿子都没反对。
当小方得知已生产的流浪女人已被区领导安排妥帖。对于这样良好的结果，小方没有像彻底卸下了一个包袱而轻松，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与怅惘。而咪咪则乐得一张瓜子脸灿烂如花。
这一来，咪咪便更是像小时候那样粘着他，小方坐着时，她就仍像小时那样，坐在他的腿上，有时双手搂着他的脖子，甚至干脆主动眯着眼仰起脸蛋等待方文正亲吻她。可是小方却总是还像以前那样拿她当小女娃：“别闹啦，牛筋糖，哥给你做好吃的，你静下心温习功课，为做一个出色的护士多学点东西，争取以后又进修当医生。”
咪咪便会用双手捂住耳朵：“我不听你说这些，我要跟你谈恋爱。”
“你真不害羞？一个姑娘家，哪里是这样的胆大？”小方尴尬的神态更令咪咪心旌摇荡，她索性主动地抱着文哥的脸深吻了一下，小方却对咪咪扮了个滑稽可笑的鬼脸。
小方将母亲送来的鲜鱼用盐绊匀，用绳子串好挂起来准备过年吃。又将鱼头煮了一锅汤，下了两大碗鱼汤面条。
方文正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叫琼子的产妇，在一起三天的朝夕相处，他都几乎不知那几餐饭食的味道，但却让他品尝到那种柴米夫妻般的小日子似的。女人离开，有咪咪相伴，心头却为何还是空落落的呢？在他五年的知青生涯里，这种心猿意马，魂不守舍的心情从未有过。
咪咪尽管是个大大咧咧热情外向的姑娘，却还是有一种女人天生的敏感，她看出文哥不是单纯的害羞，而是对跟她谈恋爱不感兴趣。因此咪咪的心情又变坏了，一坏便没有了食欲，她沉默而烦躁地用筷子将面条绊来绊去，就是不想往嘴里送。小方见状，以为她不喜欢吃面条，便打算还是去给她蒸米饭。没想到咪咪已被对爱情的渴望冲昏了头脑，她强打起精神，强迫自己将鱼汤面条全部吃光，以博得心上人的高兴，心中思量着如何对他展开新一轮的关键性的攻势。
在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咪咪提出要文哥拉二胡，她吹笛子伴奏，虽然她吹的笛子远远够不上伴奏的水平，可她只想跟方文正用当时最流行的东西达到一份默契。谁知小方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拉出的皆是没有情致的歌调怪怪的，让咪咪好不窝火，她气鼓鼓地一把将笛子摔到地上：“不吹这劳什子，没意思！”
屋外忽然刮起了一阵风，将厅堂的两扇窗户吹得直响，像是有人在呻吟一样。咪咪吓得弹跳起来，猛地一头钻进方文正的怀里。方文正故意恶作剧地吓她：“唉呀，真的是妖怪来了呢，把我们吃了就冤哉哟！”
咪咪便趁势说：“我好怕，文哥，今晚我跟你一起睡吧？我不睡那间女知青的屋子，我要你不离开我一步。”咪咪双手紧紧抱着方文正的脖子！
“唉，我忘记了阮咪咪同志是个胆小鬼，本人愿意当一回护花使者，你就睡你哥那张铺嘛。”小方抱起咪咪往阮蒙蒙那张床上一放，兀自上厕所去了。
咪咪对着小方的背影喊着：“文哥，那我们就‘同房’啦，你就再也摆不脱我了。”咪咪那张还有几分稚气的脸上显出得意的笑容。
小方返回房间后一边整理床铺，一边挺严肃地对咪咪说：“我明天送你去汽车站搭班车回去，男女共居一室毕竟不是长久之事，你知道我还不想考虑交女朋友的事，再说咪咪你也转眼就快满二十了，你看那个生产的女人年纪比你大不了好多，一失足便造成——”小方没再往下说，因为他看到咪咪已经在伤心掉泪了！
小方忙去厨房热水瓶里倒了水浸湿毛巾，像对小女孩一样帮咪咪洗脸，又刮了刮她的鼻子，说：“傻姑娘，哥为你好，我如今还是个地球修理工，有什么资格考虑交女朋友的事？你这样任性的话，我马上转点，连你哥我都不跟他做哥们了。”
咪咪听了，眼泪更是扑扑落，但小方只是一脸无辜的苦笑，并未为之动心。
咪咪仍有些不甘心，于是她说：“我再不要求你做男女朋友，我明天不走可以吗？我还是做你的妹妹陪你过年吧？”
小方闻此言大为感动，他说：“那好，这才可爱，明天我带你去打野兔，快点睡足觉，乖！”
一夜无话，尽管两床相对。咪咪虽然脸上还挂有泪痕，可一倒枕就进入了梦乡，小方却辗转了很久才睡着。
第二天吃过早饭，小方真的带咪咪去山上用土枪打野兔，但咪咪看见他瞄枪对着野鸡野兔时，咪咪制止了，她说算了别作恶。她只拾了一些野的黑木尔回去当菜吃。
转眼就到了二十四过小年的那天，咪咪跟着小方去镇上玩，顺便还买点年货回来。咪咪怕小方没什么钱，她非要掏十元钱不可，要求小方打了好点的酒和下酒菜。
这天晚饭是咪咪来这儿最丰盛的晚餐，有鱼有肉，有从镇上买回来的粉丝、油渣、大白菜等。小方用心地炒好几个菜，咪咪又笑靥如花地不断给小方敬酒，要俩人碰杯，小方举起酒杯说：“祝小妹过快乐小年，越大越漂亮！”
咪咪的酒量令小方惊讶，她一连饮了好几杯，而每喝一杯都非要小方也陪着喝一杯不可，说是酒逢知已千杯少，虽说做不成红颜知己，就那青梅竹马的情义还是可以存在，小方说他从没畅饮过一杯以上的酒，他又不好扫咪咪的兴，心想在这山冲角落，难得有此一刻，只好勉强饮了三杯，可已醉得晕头转向，俩人不知怎么就和衣躺在了一张床上。
大约夜半时分，小方忽然发觉自己变成一根树木被滕蔓缠住了，他大惊失色地清醒过来，原来他正被咪咪的腿压住，他的双手也紧挨着咪咪的脖子。“这还得了，我跳进湘江里都洗不清了。”
小方连忙轻轻地从咪咪的腿下挪开，悄悄起来，忍着头疼欲裂的痛苦，睡到了别人房间的床上。可他却再无睡意，他回忆起跟咪咪兄妹从小的许多往事，他不否认自己的确很喜欢咪咪，可他又觉得不是男女情事上的喜欢，特别令他自己也倍觉惆怅的是从一收留了叫哑姑的孕妇后，他的心款上就再也容不下别的女性了。从未尝过这种心烦意乱滋味的小伙子，破天荒地为此情所困，他不知道咪咪醒来会不会说跟他有了那层关系，但他搜寻记忆却怎么也没有肉体接触过的印象。他摸了摸自己的生殖器，没一点有过关系的痕迹。这方面他本就毫无经验，该怎么去审验还不得而知。
咪咪见自己用酒作为的爱情攻势还是没成功，她发觉自己已经没脸呆在这里，便在古历二十五这天，面无表情地对小方说我回家去，不打扰你的话。小方也没过多挽留，就买了一条烟请队上的牛车专程一道送咪咪去车站。
（7）惆怅双鸳
方文正这一路没有停止过回忆，静夜里置身车座上无比郁闷地惦记着琼子，思绪又把他带回这年的中秋佳节之夜。
想起几个月前，没想到咪咪还会专程来给他送月饼，咪咪总想给人一个印象，她是他铁定的女朋友。他实在张不了口去拒绝她的深情厚意，便陪她在屋前禾坪里赏月。组里的郭小聪，鲁宾和本地青年柴财边聊天边吃了一会茶水伴花生月饼后，便兴起打扑克，因为三缺一就都邀请客人咪咪去凑数，咪咪满口答应，只是要拖着文哥在一旁看着出牌，方文正耐心看着大家出牌，沉浸在吵嚷欢笑中。
看过了几首牌后他装作去后面解手，随手拿起一根竹笛从后门走了出去，为了不让他们发觉，他攀上后门外的那座一米多高的称之为花头坎的类似石崖的上面，再从石崖上绕到后山顺着一条小路过一条溪水桥穿插到对面的柴财屋附近，他听见屋里有哄孩子的声音。
方文正便独自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轮皎洁的月光移上中天时，周围的云彩已散去，方文正仰头望月，只觉得心头的郁闷也散去了不少。他吹起了竹笛，平时他喜欢用二胡拉歌扯调，很少吹笛，自从有一回他一时吹笛兴起，吹了一笛当时流行的《在北京的金山上》，起初琼子表情淡淡的，像是没听见一样。接着他又吹了一首《在那遥远的地方》没想琼子眉梢眼底显出一种神往般的快乐。
秋意清凉，笛声缠绵。琼子起初以为是秋虫夜鸟齐鸣的声音，细听才知是许久未曾听到的笛声，是谁在月下吹笛？好美呵！是他，一定是他！仿佛温暖了孤独的灵魂。若能追忆曾经有过的刹那芳华，她真恨不能去伴着笛音踏歌起舞。
琼子傍晚时远远瞧见咪咪背着包来到知青屋，正好又逢丁阿姨来看她，问她每逢佳节倍思亲之日想亲人不？丁阿姨随便一句家常关切之语，没能唤起她对过去的所有记忆，却让她回了一句听来答非所问其实是她当时的心事：“小方的女朋友来看他了，我有阿姨你来看我！”当丁阿姨小声地盘问她孩子的爸到底是谁，这么久怎么不见来寻找他们时，琼子竟然迷茫地摇头。
丁若林这次来，实际上还是怀着一种目的，因有老同事托付他打听琼子愿不愿找条件优裕的人家落脚？也是想她有个长久的依靠。又听儿子说他表哥丁超也喜欢琼子的美貌，所以她选在中秋节这天买了两包奶粉和月饼来看看已离开她家数月的流浪女。且料琼子还是不很正常，神态忧郁，记忆不复，只是比过早几个月沉静了许多，带孩子的举止虽然显得老练了，但还是离不开知青小方出钱帮她请的保姆桂嫂。想到在她家坐月子时孩子一哭闹，她就发无名火，要不就索性不理不睬，一个劲地用口头禅“奶奶的，奶奶的，我怎么会有你们这两个吵蛋？”
就在方文正坐琼子窗前不远处吹笛的当夜，没人知晓那真实的结果是当笛声的悠扬始终在划破着月夜的宁静，给琼子的慰藉是巨大的。因为她过去不仅能歌善舞，还会拉一手绝妙动听的手风琴，后来她母亲又买了琵琶亲自教她。自从遭受文革变故后，特别是琼子犯上了心理疾病，她的乐感和文艺细胞也跟着记忆丢失了。此刻，许是天地人和与月华良霄唤起了她潜意识中的印象，更是方文正的笛声触动了她久违了的那根弦，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曲音袅绕笑语喧耳的意境。
从来很少让外界的声音影响入眠的她，此时却几次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前去倾听，不一会便泪流满面。
方文正多么希望琼子能闻笛后姗姗而来，向他倾诉一回压藏心底的衷曲。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的精神世界里也许是无梦无歌的，最起码也只有那两个孩子，他们尽管是她的累赘，却占驻了她整个的身心。她不可能会关注秋夜的笛音是出自谁的胸腔？假如自己带着咪咪在月下吹笛的话，那个小妮子不知会娇嗲成一副什么模样。这一刻方文正也似乎有点动摇，甚至有过重新考虑还是去选择咪咪，他觉得自己怎能亏欠着蒙蒙兄妹。他七思八想中不由仰天长叹了一声，笛声也嗤然而止。
再说咪咪跟郭小聪坐在禾坪上谈笑风生时，忽然听见对面柴财屋的方向有笛音袅袅飘荡，咪咪连忙推开方文正的卧室，才知道方文正使了个金蝉脱壳计似的，竟然用笛声去取悦那个拖儿带女的流浪女人去了，这不是当众在羞辱我吗？
咪咪这一气不打紧，倒是便宜了善于观言察色又会逗姑娘开心的郭小聪。咪咪如一只受伤的猫叫春一样哭着扑进了郭小聪的胸膛，郭小聪忽然间掩饰不住拥香抱玉的兴奋，他极尽温柔的话语，不断地在她耳边低喃：“别哭了，你这样可爱的姑娘，谁会忍心伤害你，你文哥不过是去给流浪女吹吹笛子解解闷，你要原谅他的无奈。”
可是咪咪却哭得更厉害了，她泣不成声地说：“方文正他……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他是不是夜……夜……都去为那个疯女人……吹笛？我从今晚起再不理他！”
“那你接受我的爱好不好？”郭小聪见鲁宾柴财都进屋睡觉去了，他把咪咪更紧地抱在怀里，俩人的嘴唇粘在了一起。
方文正悄悄返回知青屋时，正好目睹了这一插曲。他不禁在心头呢喃了一句：“这天上的月光真会开玩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