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吐露衷曲
故事还是要从林露娜来到那小山村第四天说起，刘铁树见她怕连累他而执意要走，便准备用单车走一条很少有人走的小路驭她进城。
那天他去附近寻了几味草药，熬了送到她手上，没吃完的用瓶子装好，说给她带去吃，说药虽有点苦但既能治挨过打的伤又能治胃炎，说林老师包你有效。
那天等太阳下山后，刘铁树热了鸡汤和饭劝说林露娜多吃点。林露娜吃饭时说她盛情之下无有回报，说如果有一天她的罪名能得到澄清落实，她一定会带着女儿特地登门道谢。说话时她泪流满面，积聚了多时的委屈泪像决堤的水不可抑制。
刘铁树平素最怕见女人哭，他的继母常常挥泪数落他不该草率离婚，又不加紧娶过一房亲，要是没香火接代，害得她将来到阴间不好向老头子交代，刘铁树总会心怀愧疚地拿继母当亲娘看待。其实假如当初他前妻背叛他后哭着向他求情不肯离婚的话，他肯定会很快原谅她。可惜他那个前妻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
这一刻他见林露娜哭得梨花带雨，他不由自主地放下碗筷拿起一条毛巾递给她拭泪，柔声安慰她：“林老师，你是个怎样的人，相信组织上最后会查清，如今搞运动免不了受些冲击，你多保重好身体才是要紧的事。”
林露娜被批斗以来，从未有人对她怜惜过。她见刘铁树一副侠骨柔肠地呵护她的情景，她一反矜持之态地返身扑在他胸膛上，尽情地痛哭了一场。刘铁树情不自禁地用双手抱住她，腑下身低头用唇吻了吻她的额头。
正在这时帮刘铁树开拖拉机的战友老张敲门进来，神色慌张地来告诉刘铁树说：你继母昨天碰见我说会带她离了婚的娘家侄女来给你做堂客。并说他真得提防一下，只怕会坏林老师的事。还有可能拿这事来胁迫他娶她娘家侄女。
姓张的战友还说了二中校园内正在盘查林老师的下落，已经全城戒严大肆搜查，他说他昨天特意去了二中校门口，到处是标语横幅白纸黑字，林露娜失踪是特务分子反动活动的新动向！是与人民为敌的垂死挣扎，革命小将定会以毛泽东思想为武器，将反动特务一网打尽等。
林露娜听到这些消息，虽在意料之中却仍是脸色苍白，刘铁树对战友说准备马上送林老师回学校，说你来了就正好又坐你的拖拉机。没想小张却说坐他的拖拉机是可以，只是林老师回去无异于飞蛾扑火，很有可能会要受更大的磨难。
没料，小张还不合时宜地从中当起了月老，对林露娜说了这样一番话：“林老师，不瞒你说，我有个堂姐在二中当厨杂工，我向她打听过你的事，她说你完全是受那个姓熊的所害。堂姐说你有海外关系是事实，可说你带着没爹的孩子不可能干特务，不相信哪个当妈的会拿女儿的前途去赌命！林老师，你若是不想连累铁树伤心，他费尽心力救你出来是喜欢你，就相信一回大老粗吧，莫回去了跟了铁树不吃亏，他良心好，会保护好你。知识分子的男人没几个有血性的。我还会同堂姐讲，要她多暗地关照你女儿。”
林露娜有生以来，从没跟农民打过交道，更没接触过复员军人。没想眼前的两个农家汉子是如此脱俗率真。她感动得不知用什么语言来回答，只是脸红得像石榴，羞涩地望了一眼脸若关公的刘铁树。
刘铁树慌忙对她说：“你别听张礼荣胡说，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要不当闷葫芦，要不就口无遮拦乱说粗话。”
“谁粗哪，我粗中有细，你大男人害哪门躁，我知道你爱上了林老师还不承认？”
刘铁树没再分辨，只是怯懦地说他继母如果从娘家回来搅局不好对付，要张礼荣帮他想个办法。张礼成略加思索地出了个主意。说不如住到高山队去，那里有他隔得近还有你姐帮忙。刘铁树说他姐那里有个外甥女在三中读书不保密。张礼荣说他就不如把林老师藏到一个隐秘的地方去，不让任何人知晓。张礼荣说完就走出门去，从他停在百把米远的拖拉机上拿下一包东西进来，往刘铁树手中一塞说：“这是我帮你考虑周详的事，你先把林老师藏稳妥，我帮你称了三斤肉，买了两斤面条，四两白糖，一瓶当归精，给你的相好补补身子。”然后还拍拍刘铁树的肩，压低声音说：“老弟，听哥的没错，这样中看的女人你别把她往火头上送，留着抱在怀里暖身子。”张礼荣说完不等刘铁树给钱就嘿嘿笑了两声准备拔腿就走。
“等等，小张，你还坐一会，我有话说。”林露娜急忙拦住张礼荣。
张礼荣和刘铁树都诧异地望着她，刘铁树更是紧张，生怕她是要坐拖拉机离开的事。
林露娜微笑着说：“两位侠士救我出来，我还是应该把我为什么会打成特务和右派分子的情妇等罪名的缘故向你们和盘托出，请你们耐心听我说清楚，使你们明白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个女人的故事。”
“我知道你们百忙之人为了我耽误了功夫，露娜感恩不尽。我父亲出身贫苦人家，在南昌老家他靠族上资助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学。大学期间他在兼职做家教时，认识了我母亲，母亲是英国人，跟着在上海经商的父母在法英租界居住。父亲是个美男子，母亲爱上父亲后，父亲就靠女友资助读完大学。
母亲生下我和弟弟两个孩子，我一直在法英租界的公寓中度过童年。后来父母亲在留去问题上出现了分歧，母亲带着弟弟离开上海回国，父亲在上海教书。解放后，我还在念高中，一九五一年我也考取上海一所大学，当父亲得知我母亲带着弟弟定居香港时，就萌发了带我离开上海去香港的念头。
可我在大学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的老师。因此我死也不肯跟父亲去香港。当时我希望父亲与母亲团聚，就骗他说要他先走，我再读完大二那个学年再去。父亲走后，我跟那个姓上官的老师暗地相爱。将真实情况告知父母后，父母也曾极力劝阻，可我当时年少轻狂执迷不悟，以致铸下大错。
当父亲听说我怀孕生下女儿休学，便又只好回到上海照顾我，那上官老师的妻子不能生育，却不愿离婚。因为她父亲是教育局长，他有办法让女婿身败名裂。我父亲闻知这一切后，没有指责我男友半句，只是不由分说准备带我去香港。可那时正搞清查肃反运动，不能出境。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提出要他向当教育局长的岳父帮我安排当教师的工作，从此后与上官老师一刀两断。没想他岳父答应了，并为我安排了上海郊区一所中学当教师。在那里教了半年书后，父亲便又悄悄地将我母女带回江城，因为江城有一套旧房，是我父亲跟母亲来江城游玩时，一个有钱的朋友要出国时转送给父亲的。父亲后来设法帮我把工作关系也带回湖南江城，父亲也是凭他一位老同学的关系，把我安排在江城二中当英语教师。
当上官老师得知我们悄悄离开了上海后发疯似的寻找我们母女。后来经过多方打听，从我最要好的闺蜜口里得知我的去向。他不顾一切地来到江城，想劝说我仍回上海去，我不愿再去面对他的软弱。他想带走女儿，我没有同意，俩人最终不欢而散。谁知反右运动开始后，他被妻子报复，陷害他打成了右派，后来听说他岳父又费尽周折把他从农场保了出来，再后来没了他的消息。”
最后林露娜泣不成声地说：“没想到我带着女儿苦熬了这么多年，一门心思教书，我与母亲弟弟很少联系，他们都怪我不去与他们团聚。如今说我是破鞋坏女人，更让人不堪闻听的是特务的罪名。”
两个山村汉子听完林露娜的自述，都不知说什么话安慰她好。老张拍拍刘铁树的肩说：“老弟，她太可怜了，我们乡下找不出这样命苦又还要挨斗的，你不救她就只怕肉包子打狗了！”
见张礼荣走了，刘铁树想着横竖被他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徒然增添了勇气，他一把紧紧地握住林露娜的手说：“他说得没错，我不想你离开，我真的不放心把你交回去。”
（31）托付终身
阳光在这所庭院中投下细碎的光斑不断跳跃，给林露娜增添了几分随遇而安的勇气。面对刘铁树的一片至诚，仿佛给被冰封多年的寂寞心田上点燃了一簇莫名的归属感。但又似乎在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中，一时难以挥去那份怅然若失。她不觉微微叹息，忧心忡忡地说：“你继母不是会给你带个对象回来吗？”
“去他妈的，要我继母的那个侄女儿我宁可打单身！”
“你继母终究会知道我的事，即使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呀？”
“林老师，请你相信这些都不是问题，主要是你对我印象好坏？”
林露娜从五七年到眼下的六七年，带着女儿整整过了十年的独身生活，何曾接受过这样织热的爱。虽说有不少的追求者像苍蝇一样盯着赶都赶不走，可她从没动过心。那个熊俊杰就是其中一个，可他缠住她又不愿与妻子离婚。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无法驱除对前男友的种种回想。她感叹岁月的匆促与世事的迭变，谁能想到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的中英混血儿，又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最终竟会落得靠一个山村汉子施舍出她所需要的一切，其中包括爱情。感慨万千中她自然而然地回忆起她过去了的那段刻骨铭心的恋情。
当时才刚满二十岁的林露娜，因为母亲要父亲陪她回英国去，而他们的女儿却倔强地非要留在中国念大学，因为被人称作混血儿，在班上总显出一种高贵典雅，她的背景总会令想仰慕她的男生望而却步，所以虽说人美得像一枝出水芙蓉，却始终没人真正敢当她的护花使者。连女同学在她面前也有自惭形秽的，也许缘于此，总有几分孤独的她，那时最喜欢坐在校园的芙蓉花池边看小说，而年轻英俊的上官飞达老师有时也喜欢来这附近随手涂鸦地写写生，他是教政治理论的却爱好画景，因为他不是林露娜班上的任课老师，她也从没主动打过招呼。
可林露娜发现这位帅气的老师，似乎饱含心事，总是一副忧郁寡欢的样子，甚至从不修边幅，身上的穿着也挺随便，看起来这位老师有点个性。林露娜只听别人说过这位上官飞达的妻子是市教育局长的女儿，为人霸道乖张，她似乎从老师的神态里看出他并不幸福。但林露娜从不愿意去过问与己无关的事，尽管在花池边读单词看小说的林露娜经常看见过这位脸上写满落寞神情的男人。
有一天傍晚，刚洗过头发穿着白色裙子的林露娜捧着书本坐在池边那张石凳上，专心致志的对着夕阳背书，那抹火样的余晖照着她一幅飘浮出神的姿态，恰好落在了正在涂涂画画的上官飞达的眼中，他忘记了避嫌，楞着神专注地看她，好漂亮的一幅图景，美人夕照映衬着那些随风摇曳的芙蓉花。
上官飞达连忙摊开画夹，放在膝上画起来，不过几笔就勾画出了一幅神形兼备飘逸出尘的画像。当落霞正一点点地隐于天边，林露娜正要起身离开时，她不经意间发现了那不修边幅的老师正在全神贯注地画她。她一时间竟羞红了脸，有些气愤地忘了礼貌，她说：“老师，你真无聊，不经过我的同意就画起人家来。”
上官飞达忽然遭到指责，也不禁涨红了脸，连忙致谦，说了好几句对不起，他解释说一时兴起怕错过美妙瞬间。
林露娜见他那手足无措张口结舌的样子也不忍再说什么，只是嘴角上弯露出一丝顽皮的笑，不等老师再说什么，伸手扯下那页画像折好夹在自己书中一溜烟跑了。当她跑了几步远远回头，瞅见老师还失魂落魄似的坐在原地发呆。她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又走回去，把那页画纸替给上官老师，似喜非嗔地说：“这玩意我拿了没用，还是放你这儿保存，说不定我离校时再来取走，我有这份权利吧。”
没想到担任林露娜那个班的辅导老师染病告假半年，系里派上官飞达接任。于是林露娜早早晚晚都有机会见到偷偷画她像的人，她在班上虽然装作与他不曾相识的样子，但她发现上官老师单独面对她的时候，总是脸红得像紫茄子，往往令她也会莫名其妙地脸飞红霞。
上官望她的眼神越来越灼热，总是让林露娜含羞带嗔地故意避开不予理睬，却没想到有天周末，同寝室的女孩都回家或走亲访友只剩下林露娜一个人，没有适宜度周末的地方可去，刚好上官请别人给她送来了电影票，显然是雪中送炭，让孤独的心灵有一份向往，她甚至不知道是什么人邀请的，就答应了去，如花年岁的少女毕竟是喜欢有人关注的。当她坐到了电影院才知道是上官故意不显山不露水，特意请一个在外校念书的亲戚送来票，那个时候学校对男女关系抓得紧，在校学生不准谈恋爱，更别说师生恋，尤其像上官这样的有妇之夫，想都没人敢想。
在电影院里，上官始终握着林露娜的手，林露娜几次想挣脱离座，但又好似其中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拉住了她似的，使她欲罢不能。
电影散场后，林露娜依然像被下了魔咒，不由自主地跟着老师到了他在校外一处公寓，据说他朋友到外地学习去了，借给他跟妻子分居住的。当林露娜到了楼下才猛然醒悟应该打退堂鼓时，她忽然被紧紧地拥在了这个男人宽广的怀抱里，一片滚烫的唇盖住了她的唇，仍有理智的林露娜极力挣扎，可男人的眼泪却使她犹豫了：“露娜，我爱你快要疯掉，你是我心中的光明，你能见死不救吗？我迟早会离婚，我的生命里如果没有你，也便万念俱灰，唯有你使我战胜自己沮丧的人生。我被那母夜叉折磨得神经好衰弱……”说到这老师竟然痛哭流涕。
林露娜心一软便上了楼。从此后每个周末她都会来这里与老师幽会。直至怀孕请病假休学，上官为她在另一个地方租了房子，请了乡下亲戚照顾。一直到林露娜生下女儿。后来林露娜大学未毕业就由朋友帮忙，回到父亲朋友的江城找了当英语教师的工作，倒是上官一直与她妻子分居闹离婚。满以为离婚是迟早的事，从此后没有了后顾之忧，一家三口可以过上自由幸福的隐居生活。岂料上官被拖着不肯离婚好几年，后来妻子揭发他被打成了右派，后来又是他岳父托人将他摘了右派帽子最终失去了音信。
回想这些，林露娜悠长地叹了一口气，心头溢满了恍如隔世的感叹。那么多年来，她并非没想过找一个可靠的男人结婚，可总是高不成低不就，总怕影响女儿的成长，瞻前顾后的。没想到自己到头来的第二回竟会对一个山村汉子托付终身。假若尘世里没有风刀霜剑，那此刻哪怕答应做他的情人依偎一时也都会是生生世世的最佳境界。
林露娜婉转地说：“那我就暂时安心住你这，要是没做成你的媳妇，我会把积蓄补偿你。”
刘铁树没再说什么，只是无奈地笑了笑说：“你好好歇息，我还去山塘放几杆夜钓就回。”刘铁树第二天很早出去卖菜卖鱼，早晨就煮好荷包蛋热在灶上，他不到晌午就打了回转，亲自做好午饭吃过，再去弄菜土。那时候还是统一出集体工的时候，林露娜奇怪他怎么不要出工呢？刘铁树解释说队上地势偏僻，为发展副业，只要每个月向队上按规定投资，就可以自由支配。
直到不准备离开这日起，林露娜才打量了一番周围的环境。只见这座普通农家独门院落于山水掩映之间，虽是城郊，也属僻静之处。只是能眺望到远处有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流。这屋舍布居也跟所有乡间的屋场无异，老墙，青瓦，天井，木楼，屋外有泥巴筑的围墙，有圈过猪牛的陋屋。有洒满阳光碎影的小院与坪落。围墙角下零零星星地生长着指甲花。四周几株果树牵着丝瓜滕，有翠绿的丝瓜在滕上打着秋千。置身宁静之中的林露娜虽然不知眼下正是刚收割完早稻的季节，却也明知正逢酷暑，却已感受到凉风习习，蝉鸣鸟唱。与校园里那些争斗是非滚滚热浪相比，真可谓两重天地。回首前尘往事，再打量自己一身农妇装扮，不禁百感交织，恍如隔世。
那一段时日，刘铁树怕她寂寞，总会抽出宝贵时间在家陪她说说话，有天吃中饭时刘铁树对她说：“林老师，今天我去书店，想着买本书给你消磨时间，可找遍了也没有一本不是政治书籍，什么小说都破四旧了。”
“还真是难为你了，我老在这里麻烦你哪天是个头啊！”
“林老师，你就真莫再见外，安心住，不瞒你说，我运气不好是有名的，所以我会离婚，我不敢再提娶亲的事了，因为我怕再碰到我前妻那样的。”
“叫我林姐吧，要不叫清萍也顺口，我爸取了‘清萍’，妈却要取‘露娜’。据说父母亲当年经常发生争吵，都是因为凡事都意见不统一。”她说着又浅淡一笑：“只怕再也没机会当老师了。”
“林姐，你别想太多，养好身体再说。”刘铁树满眼的怜惜与关爱。
于是她不止一次地梦见自己在急风暴雨中走进了风平浪静的港湾。而这个港湾总是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在张开手臂欢迎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