轴承及其他
没有比安全对于一个客车司机更重要的了。陈定云深深地懂得这一点,时时记着这一条,他明白在他手心里,天天攒着几十条人命。
他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每次开车前,总要早到一刻,对车辆例行检查;途中停靠,也常常利用时间钻到车底下,查看一番;最重要的检查是收车后,关上车门,他不是一走了之,而是拿起铁榔头,这里敲敲,那里打打,确信没有问题了,才放心离去。
1989年元月的一天,他跑教字垭的歇班车,晚饭后无事,还是老习惯,检查车。这一查查出大问题了:发电机的轴承坏了。马上到教字垭的各个修理摊去买,但跑遍镇上所有的摊点,没有这种零件,怎么办?打电话要明日早班车司机捎来,但他的车就要误点,就要压班。蓦然间他心里亮了,想起参军前在家乡用打谷机时,仿佛看到过这种轴承,何不找一找?
“墩如,给我打打伴”,他邀上镇上一位熟识的小伙子,打着手电出发了。冬天的夜晚,刮着寒风,下着夹雪的小雨。他们顶风冒雪,沿着河谷,走了一程又一程,访了一户又一户。途中也有找到的,但是新打谷机,农民不愿意卖;最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一户有旧打谷机也愿意卖的农家,成交了:4元钱,小轴承。
回到镇上,已是转钟两点了。将发电机卸下来,摆在住宿的房间里,就着昏暗的灯光,小伙子当帮手,他又忙活开了。找螺丝、拆、装、清洗,装上车试一试,反反复复几次,好不容易完工了。伸一伸懒腰,打一阵呵欠,便有浓重的倦意袭来,然而看看天,东方已鱼肚白,赶早车的群众已经来了……汽车鸣着汽笛,安全行驶着,正点发往县城。只是坐在车上的乘客们不知道,为了这,陈师傅付出了什么?
又是一个冬天,下着瓢泼的大雨。陈定云开车跑插旗峪线,等外路。跑这条线最叫司机头疼的,是翻越杨家界,数一数,光回头弯就有十几个,坡陡、路窄、弯急,转得人晕头转向,云里雾里。偏偏难上加难,上到半山腰,便遇到了一处塌方,本来就窄的路面被占去了一半。前面的货车屁股一撅,偏身开过去了,陈定云能行吗?行,凭他多年纯熟的技术,他也可以图省事,但他把车停下来了,他跳下了车,他用劲搬开几块占道的大石头,他的全身被大雨淋湿了。旅客们感动了,有两人跳下车帮他一起清理路障,有几人拿出了毛巾,衣服,要他擦一擦,换一换……
对于有经验的司机来说,转弯三件事:减速、鸣号、靠右行,但实际情况是千变万化的,做到了这三件,远不等于万事大吉。今年元月份,下雪天,陈定云又跑教字垭,行至水龙坪下坡地段时,汽车要转弯了,他心里警惕起来。猛然间,斜刺里冲上来一辆三轮摩托车,载着满车人,占线,直向他撞来。紧急刹车,陈定云一脚踩住。好险!摩托车只差一点和客车相撞了。正巧,车队跟车上路的符队长在车上,看到这情形,符队长服了:“老陈,今朝要不是你刹得快,那摩托车拐场了!”
“老大哥”香烟
“车坏了,只要碰上陈定云,就有治了!”司机们都这么说。
还是教字垭,还是跑歇班车。检查了车,吃了饭,陈定云准备早早休息了,这时同车队的李怀生找来了。他今天跑罗水往返班,不料车抛锚了,步行了十几里,准备打电话到车队报修。陈定云制止了他,说先帮他看看,能修好自己修好,省得车队专门来人,明天还要压班。他开车同李怀生一起来到了现场,一检查,问题出在刹车上,左右绞死了。陈定云取出工具,这里调一调,那里拧一拧,没几下,车子能动了,李怀生高兴地开着车回城了。这是1988年11月的事。
“他妈的,真倒霉!”覃大明今天跑王家坪的往返班,没想到车还没到王家坪,便出了事:雨天路滑,车的右轮飘到了水沟里,车身擦着岩壁,抵住了,动弹不得。他忙活了一阵,无计可施。
“等陈定云来了再说”,他知道陈定云今天跑王家坪的歇班车,便索性坐下来等了。几个小时过去了,陈定云的车来了。
“喂,老陈,我这车没法动了,你看有没有办法?要不,到王家坪打电话叫车队急救来吧。”陈定云下车后,围着车转了一圈,脑子里转悠着。
“咱们想想办法,兴许能搞起来。”他想出了一个方案,到车上取了千斤顶,又招呼旅客:
“大家帮帮忙,找点石头垫沟”,说完一头钻到车底下,和覃大明一块儿用千斤顶顶车。车升了,然后往沟里填石头,慢慢地,车垫起来了,快摆平了。
“现在可以开了”,陈定云抹了抹汗。
“你开吧,我不敢搞了”,覃大明折腾的有气无力了。于是陈定云跳上车,启动发电机,车听话似的乖乖开出了水沟。
“还是你行啊,老陈!”覃大明打心眼里佩服。他本来已懒了心,要请人守车过夜的。
永定的公路有三坡,是出了名的陡坡公路,一叫起来使司机们皱眉:张沅线的三望坡,张温线的一字坡,张桑线的茅溪坡,而以茅溪坡最险,又处于省道1835干线上。1991年上半年的一个下雨天,偏偏有一辆个体户的解放牌货车,坏在了茅溪坡上,前后堵了20多辆车。下着雨,又是砂路,没有人愿意帮忙修车,大家都坐在车上等。陈定云的车来了,他把车停在了路边上,走上前问明情况。原来是两轮胎都走了气,车上的煤装得多,又缺少工具胎卸不下来。陈定云转身取了工具,帮忙干起来,整整忙了两小时,终于把胎换上了。个体户司机握着陈定云的手,谢声不迭,主动让陈定云的车走在前面,也巧,走不多远,陈定云的车也轮胎走气,于是,个体户司机也停下车,帮助修理……
这样的事情,对于陈定云是司空见惯的,多得记不清了。
“都是吃这碗饭的,有个难哪能不相帮。”陈定云总是这样说。也不知有多少司机得了他的帮助,同单位的不同单位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于是有这样的情景出现:对面开来的车停了,有司机伸出头来:“陈师傅你停一下”。
陈定云纳闷,因为打招呼的司机他似乎不熟,但两包“老大哥”烟甩过来了,没等陈定云作出反应,车已开走了。
雷锋号专车
1990年3月,大庸(张家界)客运公司开展了学雷锋,树新风活动,陈定云的车,挂上了“雷锋号专车”的牌子,但是,熟悉他的人都说,陈师傅的车,不管挂没挂牌,都是地地道道的雷锋车。
1989年4月的一天,陈定云开车从四斗返回县城,行至泉水地段时,远远望见对面山腰上有一辆货车开过来,凭着经验,他知道在哪儿要会车。然而,转过弯,到了该会车的地段时,却不见来车,再仔细一瞧,前面路旁有车辙出道的痕迹。“不好!”他心里一惊,忙停下车,跑到路边一望:只见七八米高的陡坎下,货车四轮朝天躺着,一名搭车的妇女,被甩在坡下的水田里。陈定于喊了声“救人”,便首先蹿下坡,和随后赶来的一名乘客一道,从驾驶室里背起了一位遍体鳞伤、七窍流血的重伤员,就往坡上爬。同车的其他乘客也陆续赶到了,大家七手八脚,把另两名伤员,也背上了公路。载着两名重伤员,陈定云踩足了油门,加大了马力,朝县城疾驰而去,沿途除一些必停的地方,他都尽量少停;救人要紧呀,伤员危在旦夕……
这是一个与雷锋冒雨送大嫂和小孩十分相似的故事:1991年7月30日,陈定云开车从教字垭返回张家界,行至官坪,发现一位妇女抱着一个小孩边哭边赶路,陈师傅的车装了满满一车人,车门都堵住了,那妇女望了望,想搭车又不想搭车的样子,陈定云见状,明白了几分,主动把车停了。
“大嫂,你孩子生了病,要去医院吧,快上车!”说完,打开驾驶室的门,让母女俩坐在驾驶台旁边。果然,孩子得了急症,中风,牙关紧咬,抽搐不止。车到医院门前,那妇女下了车,却茫然不知所措。陈定云明白了,这是一个初来市医院的妇女,于是,他索性也下了车,把妇女俩领进了医院小儿科,跟医生打了招呼,优先照顾急症小孩,还掏出钱来,主动为小孩挂了号。医生告诉陈定云,再迟一点,孩子就没救了,孩子的母亲热泪盈眶,连声道谢:“师父您积了德,救了我女儿,您是大恩人啊!”
这件事发生后,公司里谁也不知道。直到医院里一位认识陈定云的医生打电话到车队,大家才明白一切。“雷锋号专车”做了多少好事谁也数不清,人们只知道陈师傅心肠好,坐他的车卫生、安全、可靠、方便。旅客乘车,呕吐是经常的事,“不怕乘客吼,就怕乘客吐!”这是司机们的口头禅。陈定云碰到这种情况,总是不厌其烦地停下车及时清扫,冲洗干净,有时公路边找不到水,他清扫后便用沙土盖上,掩住腥气。
1990年8月的一天,在兴隆乡境内,陈定云开车遇到一位老人,拄着拐杖,在路上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看那样子,没准儿会摔到路边去。于是,陈定云停下车,问明老头儿是到教字垭去,便要他上车,但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人上来,原来老人是瞎子,摸不着车门。陈定云又跳下车,扶着老人上了车,旅客们见状,受了感染,纷纷起身让座。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陈定云没读过古书,不懂这两句话的含义,但他用行动诠释了,诠释得生动形象。
妻子,幽怨的眼睛……
“说吧,说说你是怎样支持陈定云搞好工作的”。在陈定云那间散发着潮湿的霉气,终年不见阳光的斗室里,我们见到了陈定云的妻子。小儿子闹病,她从乡下来看医生,此刻孩子正哭着,发烧不止,陈定云上午出车去了。陪同来的李书记、工会王阿姨问了问孩子的病情,说明了来意,便这样开导她。
她木讷地笑着,想说又不好说的。于是我告诉她,我也是从农村里出来的,母亲是农民,家里也是半边户,还叙述了60年代初过苦日子的时候,我的母亲和父亲相濡以沫的故事……也许是缩短了距离,产生了共鸣,她的话匣子打开了,然而没说几句,眼泪便扑簌簌地掉下来……
陈定云和她是1973年结婚的,那时他还在部队上,随后转业到陕西长庆油田,天各一方,一年回不来一次。1981年调回张家界后,虽然比以前近多了,但陈定云的工作性质,使得他仍然难得抽空回家,近几年当了主车司机后,一年有一半时间开歇班车,还经常加班,回家的时候就更少了。家里上有一位老母亲,一位瞎眼姐姐,下有两个孩子,大的才七岁,小的三岁。老母亲今年正月十一去世时,陈定云正开车歇在四斗乡,他是母亲最疼爱的儿子,却没有能为老人送终尽孝……
“半边户的日子不好过啊,”他的妻子幽幽的向我们诉说。
“1989年冬天,我到后山上弄柴,背到山底下时,脚下一偏,把腿扭伤了。看看人家,都有男人接,就我没搞场,心里好过不去。没办法,把柴放了,瘸着腿回家,还要挑水煮饭,侍候一家老小。隔壁侄孙女儿张艳才七岁,看着我的样子,说:‘三妈,我帮你去挑水’,她用小水桶给我挑了半担水……”说到这里,她已经泣不成声了。
有女莫嫁司机郎
一年四季守空房
十天半月回趟家
带来一包油衣裳
陪同的工会王阿姨告诉我,车队里流传着这样的歌谣。这歌谣太形象,太贴切了。为了工作,陈定云确实很少顾家,顾惜自己,为此,他没少受家人的埋怨,旁人的不理解,自己也得了胃溃疡,药不离身。
1989年2月的一天下午,陈定云的大孩子得了急性胆道蛔虫,痛得在地上打滚,叫喊连天。妻子打电话要他去接,而调度室已安排好了他去教字垭的歇班车,离开车只半个小时了,临时变动已来不及,也找不到司机顶班。没办法,他只好叫妻子搭车把孩子送进城,自己载着满车旅客上路了。直到第二天,他开早班车回城后,才去医院看望孩子,五岁的女儿见到父亲,紧紧抓住他的手,只说:“爹爹莫走了!”
然而不走不行啊,陈定云每天的行程都排得满满的,缺司机,顶不了班,他不能丢下车,丢下乘客。在女儿住院的一个多星期里,他没有请一天假护理,为此老母亲责怪他:“你连小孩也不要了,你的工作比亲骨肉还重啊!”
陈定云无言以对,他知道,一两句话平不了母亲和妻子的怨气。这么多年来,他欠家庭的太多了,命运注定了他的工作和家庭不能两全,他只能选择前者。
结束采访的时候,我特意问陈定云,“如果下辈子由你选择,你还会干司机这行当吗?”
陈定云顿了顿,微微笑着:“下辈子没想过,但这辈子既然摊上了,就要干好!”
朴素的人,朴素的语言,朴素的行为。在搞活经济,发展商品生产的大潮中,在许多人一切向钱看,掉进钱眼儿的时候,陈定云却显出了自己的本色,透出了清新的气息。在金钱与精神、个人与国家、家庭与工作等天平上,他都使砝码偏向了后者。我相信,所有的人们都相信,只要陈定云还在开车,“雷锋号专车”便永不停驶,永定的公路上,43-00051客车还会来回奔忙,温暖的汽笛,仍将声声萦绕在乘客的耳际。这车、这人、这路,已经不可分割,系为一体。只要生命还在燃烧,只要太阳还在升起,关于这车、这人、这路的故事,便还会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