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大火烧红了半边天,鲜血流成了一条河。尸身遍野,旌旗满地。
一场惨烈的战争。
攻城已经持续了十多天了,将军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有将士闯进了营帐:“将军,又伤亡了一千多人,这个战,还要不要打下去?”
将军站起,魁梧的身躯如山般耸立,声如洪钟:“一定要打。拼命向前冲,只剩下一百人也要给我冲。”将士暗暗地退了出去,都蹒跚着步子。将军跟了出来,如一阵飓风:“走,都给我上。我在最前面。”
将军冲在最前面,骑着乌骓宝马,挥动着手中利剑。所有将士无一后退,拼命向前,排山倒海一般。
城门,“哗”地开了。走出了几十瘦弱的军士。整座小城,居然只剩下了这几十瘦弱军士。将军一惊,这几许羸弱军士竟能抵挡大军十多日!将军登上城楼,向前远望。军旗猎猎,呼啸作响。
“传我军令,城中百姓,十五岁以上男子到城西聚合。”将军大声传令。
“城中百姓,十五岁以上男子到城西聚合。”
“十五岁以上男子到城西聚合……”声音在小城上空盘旋,如一只只凶猛的猎鹰。
城西。
一个硕大的土坑早已挖好。土坑旁边,立着三万多男子。白发苍苍的老者,捋着长须,双眼直视不远处的将军。十五岁的小男子汉,挺着并不高大的身躯,怒视着拿着铁锹的兵士。没有哭声,几乎没有一丝声响。
硕大的土坑,张着大嘴巴,好像随时都可能吞下这些捆绑的人。远处,飘来几只乌鸦,打破了一会的宁静。
将军举起宝剑。
人们知道,当宝剑落下的时候,他们就会被推进面前的这个张着大口的土坑。有人,眼角落下了泪。
从来没有人敢违犯将军的命令。那只会丢掉自己的性命。就在上个月,只在一小时之内,将军坑杀了二十万降卒。
将军举起宝剑……
“且慢,请将军放下宝剑!”一个声音传进了几万人的耳朵。声音很小,但大家都听得见,听得格外清晰。将军也听见了,但他不知道声音从哪里传来的。他诧异是谁有这天大的胆子来对他这样讲话。他睁大他铜铃般的双瞳眼睛,努力搜寻着声音传来的地方。
一个男子汉瘦弱而有力地站在了将军的面前。将军又睁了睁自己双瞳孔的眼睛,他在找寻另外的壮士。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与他面对面呢?这哪里是一个男人哟?这还只是一个男人的雏形,是一个男孩。不过十三岁,清秀的面孔,如女孩子一般。站立的姿势,却让他的身体如一颗神针样强有力地定在了将军的面前。
“是你?”将军迟疑地说。声音里还是透出些霸道。
“是我!”男子说,“是我!!!”几万人都听见了他的声音。
“叫什么名字?”
“我叫无名。”一个坚定的声音。
“推下去,车裂!”将军毫不犹豫地下令。
有武士上前,拽住了男子。男子不慌不忙,对着将军行礼:“容我说上几句,再车裂也不迟。”
将军一挥手,武士下去了。将军心中叹服男子的胆量,来了兴趣:“壮士,请喝酒!”有人捧上一大碗酒,男子接过一饮而尽。将军后退了一步。
“将军如果坑杀了这几万人,那么这座小城外的十多座城池的兵士与百姓会怎样做呢?”
“照样坑杀。”将军的声音有些颤抖。
“您的这次坑杀,将会换得几十万人甚至几百万人的拼死抵抗,您说,是坑杀这几万人好呢,还是不坑杀的好?”男子的声音也轻缓了些。说完,他慢步回到了几万人之中,转瞬消逝得无影无踪。
将军的眼里,满是男子的身影,几万个身影,越来越高大,直插云霄。将军收起了宝剑。帅旗一挥,将士后退,让出了一条大道。几万人,一齐整了整衣袖,从将军的面前走过。
天边,残阳如血。
大师
小街在小城的东南角。小街虽小,名气却大。小街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梅竹街。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街不在大,有仙亦名。小街之仙何在?东头的一位会画梅,人称梅大师;西头的一位会画竹,人称竹大师。小城人称二位作“大师”也是很些年头了。两位大师卖画为生,一个画梅,一个画竹,养家糊口,聊以度日。
有人要在厅堂挂幅“梅”图,自然会去找东头的梅大师。梅大师须发皆白,颇有仙风道骨。所画之梅,如在冬日,来一场大雪,就要活了哩。比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林逋恐怕差无毫厘。有人要在书房来一幅“竹”图,当然是找西头的竹大师。竹大师青衣小帽,须发如铜丝,根根坚硬。所画之竹,如在夏夜,来一阵清风,就会听见竹林箫箫之声了。比之“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的郑板桥,望其项背足矣。
偏偏,来了个异乡客,说是家中儿子大喜之庆,既要竹,又要梅。他跑到东头的梅大师那求画“竹”,跑到西边的竹大师那求画“梅”。说好第二日取画。第二天,异乡客在东头的梅大师那取了“竹”画之后,来到西头的竹大师处取“梅”画。
我不会画梅。竹大师说。
顿时,一个消息传遍了小城:梅大师既会画梅,亦会画竹,乃真正的大师;竹大师只会画竹,何以称大师?
过了一月,有人去求西头的竹大师画一竿竹子,却见大门紧闭。
许是生意清冷,闭门而去了。有人猜道。
有好事者推开了竹大师的大门。屋内空荡,早已离家而走。偏偏,厅堂之上挂两幅图,一幅“清竹图”,一幅“寒梅图”,落款处皆署名“梅山仙人”。看那幅“寒梅图”,一枝梅花凌寒独放,精神抖擞,雪般晶莹,人居其室,似闻其香,几浸肌骨。
人们叫来东头梅大师。梅大师进门不语,足足看了两个时辰,仍旧一言不发。之后,一声不响地离开。
第二日,再有人去找梅大师画“梅”,已人去楼空。邻人说,梅大师连夜毁了许多画梅之作,不想今日却不见了人。
后来,小街又出了几位画师,但没有一人敢画竹画梅的。倒是这梅竹街的名儿却传了下来。
戏魂
锣鼓喧天,场子里开始热闹起来。嘴里磕着葵花子的,手里刚端起一杯龙井茶的,双臂刚拥上姨太太的细腰肢的,象有人使了魔法一般,都一动不动了。又只听得锣鼓声戛然而止,一个脆生生、软绵绵的声音就从那大红的幕布后面传了出来:
“独坐皇宫有数年,
圣驾宠爱我占先。
宫中冷落多寂寞,
辜负嫦娥独自眠。”
老少爷们都是知道的,这是大名角梅云青出场了。今天出演的是一出老戏《贵妃醉酒》,更是梅大师的拿手好戏。大家伙是百听不厌,戏楼里斟茶的小李子少说也听了二百多回了,居然会唱了。好有几次,小李子也吹起牛来:“几时,我也来象梅大师样上台,比他差不了多少。”老少爷们就笑他,还有人拿茶杯想要来砸他。在老少爷们心中,梅大师是没有谁能相比的。
“停——”一个粗粗的声音骤然响起。不知什么时候,几个腰里别着硬壳子的大盖帽闯了进来。为头的脸黑黑的,声音就是从他口里发出来的。几百双目光一齐射向黑脸军官。就有认得他的人小声叫道:“刘副官,这是怎么了,戏也不让看了?这还是个世道没?”
“谁不让你们看了?啊?就只你们看梅大师的戏,我们大帅就不能看梅大师了?”刘副官声音还是那么大。大家知道,大帅就是张作虎,这方圆几百里的土皇帝。
“马上就走,不要演了。”刘副官又说。但是戏还在开演。梅云青自个儿地唱着。
“张作虎是只老虎,他不抗日,他不配看戏。”一个细细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传了出来。但马上就有兵士揪出了个瘦瘦的身影,是小李子。刘副官扬起手中的枪,向上“叭”地开了一枪,就不再有人说话了。他又了把拎过小李子:“好个小家伙,你陪着梅大师一块去,专门给张大帅去斟茶,看你还敢不敢乱放屁。”就有兵士架走了小李子,台上的戏这才停了下来。有兵士去抬梅云青的家什,还未卸妆的梅云青只用双眼看了一看,没有说一句话。然后,又一声不吭地上车,一同开进了张家大帅府。
“这个梅云青啊,这下子一声不吭地去给张老虎唱戏,对不住他师傅谭鑫伦对他的教诲啊……”一个捋着长须的老人叹着气说。“这个张老虎,日本人打到了家门口他也不出兵,这下好,前几天咱中华又丢了一个省了。”就又有人在一旁不停地叹息着流泪说。
兵士们马不停蹄地搭起了戏台,大帅府里张灯结彩,象大帅张作虎又迎娶了一房姨太太一样地热闹。因为,大师梅云青的戏就要在这里开演了。
一折《贵妃醉酒》,贵妃象没醉一样,清醒得很。
一折《空城计》,梅大师倒忘了唱词。
张大帅也是听过戏的,听了几天,就有些恼了:“你是不是梅云青哟,这样的水平?”梅云青一点不恼,慢慢腾腾走上前,说:“大帅真想听戏?”
张作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将你请来,不是让你唱戏,还想让你去打仗啊?”
“那我就给你来一出戏!”梅云青说。
鼓乐声立刻响起。梅云青立马换妆。一会,从幕布后边走出一老生,一开口,字正腔圆:
“……只走得衣冠不齐整,
只走得两足疼痛难以步行。
咬紧了牙关往前进,
搬不来秦兵我不回程……”
在一旁斟茶的小李子知道这是一出《哭秦廷》的戏。伍子胥灭楚后,楚大夫申包胥想起当年与伍子胥说过的“子覆楚,我必兴楚”的约言,徒步跑到秦国借兵。秦哀公迟疑不肯出兵,申包胥在秦廷痛哭,一连七日七夜,感动了秦哀公,借兵收复了楚国。张大帅也一动不动了,他这才领略到了梅云青唱功的深厚,真是不负盛名啊。
梅云青继续在唱,猛然,他以额角触地,鲜血直流。小李子知道这是戏中的申包胥在向秦哀公请求出兵。但是,梅大师怎么真的额角触地,鲜血直流了?就有大夫来为梅云青包扎,梅云青摆了摆手,继续唱下去,一直唱完。
第二天,张大帅听戏。还是《哭秦廷》。
第三天,张大帅又说:“还听《哭秦廷》。”
第四天,张大帅看到梅大师还流着血的额头,眼眶里流出了泪,大颗大颗的。张大帅将梅大师和小李子一道送回了戏楼。
就在第五天,有一支部队偷袭了日军的大本营,杀死鬼子八百多人。小李子在戏楼里大声地叫嚷:“是张大帅出兵的,是张大帅出兵了……”
但紧接着,阴云笼上人们的心,张大帅中了日本人的埋伏,在火车上被日本兵给炸死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梅云青正在唱《造白袍》,他立即让人将戏台布置得全是白色,象灵堂一样。小李子知道,这是在给张大帅祭奠。
几天后,日军占领了这座城,人们纷纷逃难。梅云青没有走。小李子也没有走。日军扛着枪进到戏楼里的时候,梅云青正一丝不苟地在为自己化妆。他,还有小李子,一块被带到了日军司令部。略微懂得中华文化的日军司令山本太郎看着面前的梅云青,哈哈大笑:“哟喜——这就是鼎鼎大名的梅大师,你的,为我唱戏!”梅云青扭过头,不想理他。山本知道对付这样的名人是来不得硬的,他笑嘻嘻地走上前:“大师,你的,为我唱戏,大大地有赏!”梅云青又将头转过一边。山本没有办法,一把揪过小李子:“你的,让他为皇军唱戏,不能的话,你们死了死了的……”说着,就有日本士兵想要用刺刀划小李子的脸。
“慢,我可以答应为你唱戏,”是梅云青的声音,“但,因为我有伤,你的戏台不能搭得过高,我的声音不大,你们观众席不要离戏台太远。”山本太郎高兴得了不得,让士兵们连夜搭好的戏台。
梅云青在日军司令部开唱了。这个消息不胫而走。有人在报纸上公开发表言论:“所谓大师,有辱声名;为日军唱戏,做了汉奸。”
梅云青唱《空城计》,唱得山本太郎连连鼓掌。
又来一出《秦香莲》,也惹得山本泪水涟涟。
又唱《借东风》,闹得山本上去为梅云青敬了一杯酒。
小李子看不下去了,他觉得这个梅云青似乎真的成了汉奸了。但管不了人家他管得了自己,他想着要逃出去。晚上,正准备逃走的小李子被梅云青一把拉住了:“想走?是不是?我在前厅缠住山本,你往后面院子里最东边翻院墙走吧,那儿最安全。明天,我还有最后一出戏。”果然,院子最东边有棵大树,小李子猴子一样爬上树,哧地一下就溜出了院子。
小李子庆幸自己逃脱了虎口,找了一个隐蔽处,好好地睡上了一觉。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下午了。人们正在四散逃窜,比前些天更乱了。他拦住了一个人,问了问:“怎么回事啊,是不是又有什么大事?”
“这么大的事你还不知道啊?”那人大声地对他说,“知道不,小日本的司令山本今天被杀了,日本人怕是要来一次大清洗,赶快逃命吧。”
“谁啊?”小李子拉紧了又问。
“还有谁啊?大英雄梅云青!他今天又给山本唱戏,唱的是《抗金兵》,《抗金兵》知道不?金蛮子侵略大宋,将军韩世忠守润州,与梁红玉一道抗击金兵,打了大胜战了的。梅英雄唱了韩世忠又唱梁红玉,边唱边拿着根长矛做着杀敌的样子,谁知,那长矛,梅英雄早就换成根真家伙了,他唱着唱着就跳下了戏台,一下刺在了山本的胸口。正中胸口,真是好啊,想不到梅英雄还有这个本事……”
“那后来,后来梅大师呢?”
“那当然很惨了,梅英雄被十多支枪齐射,当时就倒在了山本的身上。唉……”那人说完,一溜烟跑了。
小李子怔怔地定在了那儿。
当天晚上,有人看见,有个黑影从日军司令部东边院墙溜了进去,说是去看看梅大师……
第36个
才吃完早餐,晚报记者吴市就接到了线人张三的电话:城东一井窖盖被盗,已经有7人受伤。本来在一座小城被盗走井窖盖应该算不上什么新闻的,可为什么有7人受伤了,居然没有去管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