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大学毕业了。
老孙头心里高高兴兴的,象有只小鸟在那里歌唱。他一边蹬着三轮车一边惬意地哼着改编的曲子,弄得坐三轮车的客人莫名其妙。没有人能体会到老孙头的快乐。想当年,他为了一分一厘地给儿子攒学费,说句不中听的话,真是起得比鸡早,干得比牛多,吃得比猪差。儿子上高二的时候,老孙头下岗了,无一技之长的他就厚着脸皮上街蹬起了三轮。蹬三轮的日子真苦哇,起五更搭黄昏,风里来雨里去,夏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到了冬天,在街上跑几趟,手脚都麻木地不听使唤……其实,这些还不算啥,真正让老孙头受不了的是那些鄙夷的目光,那些认为三轮车夫连下九流也排不上号的人的目光。
那天中午,没有一丝风,从地面上折射出的热浪,火烧火燎地使人感到窒息。大街上少有车辆和行人。老孙头把车停在路边树荫下,他坐在车座上耷蒙着眼晴似睡非睡。一个中年男人领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来坐车,说是去烈士陵园。烈士陵园在市郊,路途虽不远,但要爬一个长长的陡坡。老孙头伸出一个指头,说十块。中年男人说不亏你,走吧。老孙头说声“好咧”,就骑上三轮带着这一大一小两个人上路了。没走多远,老孙头就大汗淋漓,把衣服都溻湿了。但想到这一趟不少挣,老孙头心里还是挺兴奋的。那个长坡有二三里路,要带着两个人上坡,是有一定的难度,况且老孙头又上了年纪。老孙头骑了不到四分之一的路程就蹬不动了,索性下来推着车。他额头上的汗水吧嗒吧嗒往下落,流进眼里酸涩酸涩的,擦一把都腾不出手。车上的小男孩悄声说,爸,咱下车走走吧,看把老爷爷累得跟牛似的。中年男人说,咱给他钱,他就得拉。老孙头闻听此话,心里发着狠,攒着气力终于把车推上坡顶。他正要骑上车一直走,中年男人却说拐回去,老孙头只好调头原路返回。刚溜到坡底,中年男人又说重回坡项。老孙头以为中年男人拿他寻开心,便气喘吁吁地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双手抱拳,打拱不迭,差不多想跪下了,说好兄弟,车费我不要了,饶了我吧……我累得实在没力气了。中年男人扔给老孙头二十元,转身对小男孩说,看到了吧?再不好好学习,将来就干这个!老孙头血红着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老孙头也曾把这件事讲给儿子听,希望儿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以便考上大学将来能找个好工作,风刮不着雨淋不到,工资、劳保、福利都不少拿,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谁不眼热?谁还小看?儿子还算争气,没枉费老孙头一番心血,考上了大学。可以说,儿子读大学那几年,老孙头的日子是快活的,尽管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但他心里有盼头,心说只要儿子毕业找到工作,他就不吃苦不遭罪不受人白眼了,就把三轮车砸了当废铁卖。如今,儿子大学毕业了,老孙头心里能不美?
很快,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的儿子给老孙头来了一封家书,说他在某运输公司找到份工作,求老孙头别再拉着三轮车去卖命,也该歇歇了。
老孙头就眉眼舒展,心里喝了蜜似地甜,决定进城看看儿子,顺便再嘱咐他几句。老孙头没跟儿子打招呼,便坐上班车进城了。
老孙头下车出了站口,众星捧月似地围过来七、八个三轮车夫:“大叔,您去哪儿?”“老哥,坐我的车舒服。”“兄弟,我的车便宜。”……这阵势把老孙头弄得面红耳赤,心里热乎乎的,就不忍拂了他们的美意,就想奢侈一回坐坐三轮车,体会一下坐三轮的感觉。他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辆崭新的三轮车,车旁站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戴看墨镜和太阳帽,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似乎不好意思前来和大伙争抢生意。一定是个刚出道的雏儿!老孙头心里猜测着,就拨开众人朝小伙子走去——老孙头决定坐小伙子的车,给他个鼓励。
老孙头二话没说就上了车。小伙子摘下墨镜,微微一笑,说爸,您怎么来了?老孙头吃了一惊,觉得一股血液直冲脑门,头好象要炸开似的,同时,两只耳朵嗡嗡作响,他瞪大眼睛看着儿子,心里酸甜苦辣啥滋味都有。
儿子一边潇洒自如地骑着三轮一边不卑不亢地给老孙头说着话。他说爸,您一定很失望吧?其实,这没什么,我一不偷二不抢,凭自个儿的劳动吃饭,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光荣的事。他说爸,只要人格不丢,就不丢人。他说爸,现在机构精减,人员分流,大学生不自谋出路不行……
听着儿子的絮叨,看着儿子那宽阔的肩膀,老孙头觉得有很多话要说,但一个字也没有。他只是拿手掌用力按在儿子的肩头,一动不动,似乎这便是他的无声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