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之中，怜生觉得有人抚过自己的头发。
于是他醒来了。
在凳子上睡着的他苏醒后第一个感觉是背上有些沉，侧头一看，余灵不知什么时候又挂在了他的后背上，前额枕着他的肩膀，两腿盘在他的腰间，这个姿势并不舒服，她却睡得很香甜。
怜生小心翼翼地站起，想将余灵卸下，只是那两只小腿盘得实在紧，简直像是天然雕刻在怜生腰间一样。怜生当然不敢太用力掰，只好任余灵继续这样睡着。
清晨的天光由昨夜打开的合窗投进，将屋内的地板铺上亮色的金光，木质的板床上没有贺熙的身影。
怜生四下查找了一番，才发现老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只在还留有一些灰尘的圆桌上写下“日落归”三字。怜生也不担心，知道贺爷爷有自己的事要忙，且他也说过会住上些时日，于是在那三个字下划了一个笑脸，背着余灵出屋继续朝阳山县赶去。
踏上最后一个丘陵时，怜生看到一座四四方方的小城出现在山脚下，阳山县城终于近在咫尺。
这时候余灵打了个呵欠，悠悠醒来，怜生刚想说话，忽然觉得脑门遭到重击，竟是被余灵咬了！
余灵啐了几口，说道：“什么嘛，不是馒头，是师父的头啊。”
怜生伸出一只手往头顶摸去，因为他将剩下的头发强行扎了个不足半尺的小马尾，所以此时的头发倒是绷的很整齐，很容易就摸到了发丝下脑门上的牙印。
怜生有点幽怨，怀疑这小家伙的牙到底是怎么长的。
余灵也有点恼：“师父，你脑袋好硬啊，把本座的牙都咯疼了。”
怜生无语，怪我咯？
“等会进城先去找家馆子吃早饭，顺便跟馆子老板借用一下厨房……可能教不了你太多东西，权且记下就好。”怜生跟余灵商量道。
“哦。”
“然后我们就去县衙，让官府帮忙找一找你的家人。”
“哦。”
“然后……然后就是我自己的事了。”怜生想起了那张小册子上的线索。
螟子，汤家。
“师父，是什么事啊。”小女孩对自己的事漠不关心，反而很好奇怜生要干什么。
怜生耸耸肩，反正把小女孩送到官府就完事了，也没必要告诉她。
余灵捶了他一下，鼓气不说话。
两人跟着早间赶集的路人进了城，随便找了一家名叫“汉饱”的饭馆，点了些馒头和茶汤，吃吃喝喝间，怜生招呼了声掌柜的，商量能不能借用下厨房。那掌柜本想拒绝，听到怜生愿意付些银两，想着早间客人不多，随意糊弄下面前这个有钱没处使的小子也无不可。不过谨慎起见，他还是让伙计问了问后厨的意见。
不一会儿，只见一个满脸胡茬，绑着头巾的伙夫从后厅走出，甩着汗巾脾气很暴的样子：“我说掌柜，咱饭馆也没缺钱到这程度吧，让外人进厨房可是犯了俺的规矩的。”
掌柜正想说什么，只见那伙夫突然瞪直了眼睛，指着还在忙碌地对付双手馒头的余灵道：“这丫头……这丫头是！”
怜生以为他认识余灵，笑着刚想问些什么，只见那伙夫朝掌柜的嚎道：“就是这丫头偷吃了老子的酱鹅肝！毁了那批老山参的也是她！”
“就是她？”掌柜的也瞪大了眼睛，他进的那批老山参虽然不是什么好货，但毕竟是店里最名贵的山鸡汤的必备食材，而且是一个月的份！
余灵一口一口咀嚼着馒头，含糊不清地说：“哦，是这家店啊……本座记得那软软粘粘的东西，滋味挺好哒，原来叫酱鹅肝。就是那些萝卜有些坏了，没几个甜的。”
“臭丫头！那可是我精心养了四个月的乳鹅才做出来那么一小块，要献给秦少爷的！”那伙夫怒火攻心，把汗巾一砸，对怜生道：“她是你妹妹？你家里怎么管教的？”
怜生额角有了一些汗渍，看了看满脸怒容的掌柜和后厨，赶紧掏了掏钱袋，说道：“我帮她赔，你们别生气。”
掌柜的毕竟还是理智一点，虽然不觉得面前这个麻衫少年可以赔得起，他仍然拦住了后厨，报给怜生一个数字。
怜生手上动作一顿，方掌柜虽然送了宋毅一些银两，分开前宋毅也分给他一些，但仍然是支付不起这饭馆一个月高级食材的费用。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破绽，只是解下钱袋，也没递给饭店掌柜的，而是双手向后一展，道：“小灵儿，上来。”
余灵反应迅速，一下子就跳到了怜生背上，店里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对兄妹要做什么。
怜生深吸一口气，忽然把钱袋里的银钱一洒：“只能还这些！再多没有啦！”随即飞也似的背着余灵撞出店门，溜着烟的消失在街道尽头。
那伙夫反应最迅速，抬步就要追，可惜被满地捡钱的小二绊了一跤，摔了个狗啃泥。
街道上，继承教书先生逃账本事的怜生满脸羞红，一路绝尘，余灵在他的背上咯咯笑着，三条麻花辫在背上打着节拍。
……
……
将文书递呈后，怜生和余灵乖乖等在县府的大厅里。这天当值的两个官差十分尽职，了解他们的情况后先是盛赞了代官府办公的怜生一番，然后便去后方卷宗室翻找最近的儿童失踪的案宗。
怜生站在一旁点着脚拍等着，看着余灵一脸并不关心的蠢笑，总觉的有种不好的预感。
“小灵儿。”
“师父。”
“你真的是在这里被拐走的吗？”
“是啊，有个卖糖葫芦的怪叔叔一路把本座骗到那个大城市的。”
怜生眉头一皱，忽然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家……是不是不在这附近……”
“小姨说不能告诉……”
怜生脸色罕见地变得有点阴沉。
余灵有些惴惴，低头道：“是……”
“……那你怎么到这的。”
“就坐在给那个饭馆送萝卜的货车上啊……”
“……那之前呢？”
“之前坐在一辆装蘑菇的车里……”
“……再之前呢。”
“躲在一个大坛子里喝果酒……然后……”本是兴致勃勃的余灵看见怜生的脸色，说不下去了。
怜生有些发黑的脸色最后还是平复下来，叹了一口气。
“师父……本座没有骗你。”
“我知道。”怜生点点头。他明白了，合着这小女孩就是哪里有吃的往哪里蹭，结果蹭着蹭着就不知经过了多少道食材货运程序到了这里。
他无奈地说道：“看来只有把你交给官府了。”
余灵听言浑身一震，又开始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怜生不去看她，等到那两个官差一无所获的出来，十分诚恳地跟他们说清了情况。
“这样啊。”一个官差道，有些为难：“但是县衙每天都有公务，你把她寄在这里我们也没工夫照顾啊。”
另一个官差则去问余灵：“小妹妹，你的家在哪里？”
余灵捂嘴不说话，偷偷瞟着怜生。
怜生并不喜欢生气，但是被一个到处海吃胡喝的小姑娘赖上，就算耿直如他也觉得有点愤怒。关键余灵还不愿意说出她家到底在哪，这样让他如何完成连珏的交代？
怜生摇了摇头，告诉自己要心狠一点，于是对两个官差说：“我身上也没有余钱了，没法照顾她，还是把她留在这里吧。”
余灵泪眼婆娑，委屈道：“你骗人！这几天什么钱也没花你都能把本座养得好好的。”
怜生没理她，转头就要离开，余灵咬唇就要去抓他的衣袖。
就在这时，县府门口又传来一声嚷嚷：“官差！官差呢？那个偷吃我店里东西的丫头又出现啦……我说你们这些公务员怎么搞的，先前觉得事情小不立案，现在连个喘气的也懒得出来招待一下了？”
两个官差面面相觑：“是汉饱那个馆子的大厨？”
“听声音是，上次咱县丞不给立案，他还威胁再也不让咱们衙门里人下他的馆子了！”
或许是长期被油烟熏染的缘故，伙夫的声音辨识度很高，怜生刚听到时就头皮发麻，下意识屈膝微蹲，两手往后一摆。
余灵见状一怔，随后破涕为笑，熟练地跃上了怜生的背。
背上一沉，怜生的表情也一变，好像才发现自己是下意识做出的这个动作。他愣了一会，才有些好笑地摇摇头……
那个汉饱馆子的大厨刚刚踏进大厅，还没看清厅堂里的情况，就看见眼前一晃，差点被一个飞速掠过他的人影晃倒！等他回过神定睛看去，才发现那人背后背着的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小丫头！
可没等他喊出一句话，冲刺着的怜生就一跃而上，直接从县衙大门顶上飞跃而过，再次消失。
大厨和两个官差看着三丈高的大门被怜生一跃而过，张着嘴巴硬是说不出一句话。
……
……
在街边一处僻静的矮墙下，怜生和自己的小徒弟对视着，仿佛比谁的大眼睛更纯净水灵。
余灵水汪汪的眼睛旁还有泪痕，但是眼里的笑意却是怎么也止不住。
两人对视许久，良久，特别久。
这次终于轮到怜生败下阵来，允自摇了摇头，又背对着她微蹲下来。
余灵咯咯一笑，扑到怜生背上。
“看来是丢不下你了。”
“嘎嘎，师父对本座最好了。”
怜生皱眉问道：“……你家到底在哪里啊？”
余灵沉默。
“不想说就算了……”
余灵抿了抿唇，贴着他的耳朵道：“师父……我家在很远，很高的天边，特别的远。”
怜生有些微痒，又有些诧异小姑娘为什么不自称本座了。他把脑袋往前倾了倾，说道：“再远我也会送你回去的啊。”
“……我现在还不想回去。”
这次换到怜生沉默。
艳阳下，矮墙边，有个小师父背着他的小徒弟迈步向前。
小师父平静地说：“等你想回去的时候再跟我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