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沙碎石铺洒的湖滩上，身宽体胖的大白俯卧着，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微。从小跟连绝亲近的大白从没想过连绝会有一天把这“专属的座位”与另外的人分享。它猜不出连绝的用意，也意外地发现那个曾经偷摸自己肚皮的少年气味上似乎没那么讨厌，所以经过初时的紧张后，也逐渐放松下来。
月畔小湖被葱郁的矮树，一些苇草和几座丘陵环包。或许没有月光的晚上，这里会显得黑影绰绰，有些阴森森的。不过今晚月光姣好，在湖水的淡色反光下，这里的小景有了独到的妙处。
怜生本来还在揣测连绝的心思，他虽然卧下得坦然，心中还是难免有些忐忑。
宋毅的猜测一直萦绕在他心头，让他忍不住遐想着身边这个公子……是男是女。若是女孩，那之前她的生气，他的冒犯，以及一个愿挨，一个愿挨的过程都变得合情合理。
这种可能越想越是可靠，所以此刻和连绝靠得如此之近，让怜生心中泛起了不小的旖旎，但他又不敢侧视连绝的容颜，只能直直看向那湖光月色。
若不去想人时，景色总比人怡人。
怜生的注意渐渐有些分散，因为从未认真看过夜空的他也被此时的夜色陶醉了。那些平常随处可见的苇草为何临湖垂首时这么婀娜？它们彼此紧挨着的样子仿佛比观月楼里匆匆一眼的花间舞更迷人。那些矮柳底下的动静是哪只夜游的鲤鱼么？一簇被打起的水花沾在那离水面不足一尺的柳尖上，又继续滑低落下，持续形成的波痕竟成了与静湖反差的动态美。
然而这一切都比不过那月光静好。
怜生平静地望着那轮愈白愈亮愈如巨盘的皎月，身心都进入了一种异样的宁定之中，仿佛超脱世物外，不在轮回中。
就在他差点要坠入美好的月梦时，连绝清淡的声音终于响起：“你知道吗，你是第二个能和我一起枕着大白赏月的人。”
怜生打了个激灵，才发现自己刚才差点睡过去，他使劲眨了眨眼睛，还是没有转头，只是注意听着连绝的话。
“第一个……是我的弟弟。”
“小时候我们在家里时，是全家最无聊也最无忧的人。那时我常常带着他，瞒着那些嬷嬷仆人，在没有乌云的夜里爬上最高的房子，躺在房顶的青瓦上赏月……弟弟身体弱，有一次在夜风里染了风寒，让我被爹娘训斥了一顿。不过弟弟他却没有怪我，替我求情，还托人找了一只小白马哄我开心——对，那只小马驹就是大白。那之后虽然不能再上房顶，但我和弟弟有了更舒适的赏月方法，还多了一只一同赏月的好朋友。”
大白恰时打了个响鼻，连绝微笑着摸了摸它。
然后他有些落寞地说：“这也是我们唯一的朋友了。”
怜生一怔，这样的落寞……似乎和他有些相似。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把那句话说出来。
连绝等了一会，没有听到怜生开口，便继续自顾自地说道：“他七岁后，我们的生活发生了变化。家里的顶梁柱倒下了，所以身为男子的他要顶替上，而我也有了自己的使命。我们虽然还经常见面，却是忙碌着各自的事情，似乎一刻闲暇的时间也没有，自然就没法再一起赏月……而且他常常犯病，不少事我还得帮他做，有时候即使有了时间，也没了闲情。”
怜生注意到这话里的某些暗示，却没故意深入地去想，因为连绝和其弟弟的故事好像更吸引他一些。怜生没有兄弟姐妹，却幻想过他们的存在。他以为世间的兄弟姐妹都像三合镇那些同胞小孩那样，能无忧无虑、相互陪伴着长大，用整个青春去诠释手足的幸福，却从没想过有这样的同胞关系——即使每天近在咫尺，却在各自的忙碌间蹉跎了在一起的时光，而且他们都还年轻。
“其实撇开那些担子，我更想和弟弟回到七岁前的童年，不会武功，也不关心那些看起来很重要的琐事。”
他用近乎虔诚地眼神抬头看天：“无关家国，只观明月。”
起了涟漪，好像连月畔湖都对这话有了回应。
怜生把头一点，终于鼓起勇气道：“其实公子想要人陪着看月亮的话，我可以一起啊。”
连绝侧过头看着怜生，似笑非笑道：“你想要陪我？”
感受到某种十分缥缈，却又近在咫尺的幽香，怜生的脑袋骤然变得有些木然，他不敢转头看连绝，只能十分僵硬地捣着头。
连绝凑得近了些，改口道：“你想要和我一起？”
感觉有些不对的怜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是因为我武功好么。”
于是怜生摇头。
“因为猜到了我的背景？”
怜生摇头，他根本没猜到连绝的背景，准确地说，他根本没猜。
“因为……”连绝微妙地顿了顿，“看到了我的样子？”
此时的连绝凑得极近，怜生即使不斜眼也能用余光看见那靠在耳边寸毫的对方的唇。
他的心神在刹那的失守。
点头，还是摇头？
……等到怜生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直视着连绝那双幽深如月畔湖的眼眸，完全不记得做了何反应。
因为光线的缘故，那瞳仁好像是奇异的冰蓝色，在咫尺处一眨不眨地逼视着怜生，随着瞳色越来越深，那张绝美的脸似乎越逼越近……
就在怜生感觉近得快要窒息的时刻，连绝却忽然“咻”地一下远离了。
他站起身背对着怜生，不知在惊措着什么，连背部都微微起伏。
怜生也有些惊慌失措，还带着更多的不知所谓。他坐立起来，看着连绝，又低下头来，不敢多看。
尴尬持续了很久，等到连大白都不安地立起身子，连绝才回过身来。
他的目光里带上了怜生熟悉的羞愤，声音也有了那种亲切的恼怒，只是极为细微，更像是自言自语：“为什么连‘催魂瞳’都对你没用？”
“催魂瞳”是“搜魂术”的弱化版，与对施术者和被施术方都有着巨大危害的“搜魂术”不同，虽然同为临道里搜索记忆的秘术，“催魂瞳”的方式却要更温和些，所能搜索到的也不过是会浮现在对方瞳孔里的零碎片段。
本意是想看看怜生到底是何方神圣的连绝惊觉那“催魂瞳”不仅没用，而且刚刚分明是自己出现了一刹那的恍惚，看见了自我记忆的回溯。他的临道虽然不如兵道那般霸道，却也有不低的道悟水平，怎么会在施术时被反噬？
怜生不知道“催魂瞳”是什么，但好歹明白了连绝刚才的接近别有目的，不免有些奇怪的失落。
“难道那些童年故事是骗我的？”他甚至这样想到。
连绝仿佛从他的表情看到了他的心思，有些生气地辩解道：“我和弟弟的事当然是真的，信不信由你。”
话一出口，他又觉得自己何必解释，气极之下又把拳头握了握。
怜生脸上有了笑意，他站起来却不敢靠近连绝，只是试探性说道：“那我们……还赏月吗？”
连绝一怔，深吸了一口气，伸手道：“先把东西还我。”
怜生一惊，他的动作在对方此刻无比正常的逼视下反而有些不自在，慢吞吞地将手伸进怀里，取出了那只靴袜。
连绝眉头一挑，眼睛微眯道：“你就一直藏在这种地方？”
怜生不知怎么回答，只能小声咕囔着：“也没其他地方好藏的啊。”
他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连绝毫不客气地夺了过来，然后两人的大眼又开始互相瞪着。
怜生很快惊觉了什么，往前走了几步，背对着连绝。
窸窸窣窣，也不知连绝是将东西藏了起来还是直接又穿了回去。
连绝松了一口气，看着怜生的背影，又咬着牙呼了一口气。
怜生听到了声响，试探性地问道：“公子？”
“……你要和我赏月？”
“呃……”
“你看现在的月色还美吗。”
怜生举目望去，湖面上白光粼粼，月色还是那般静好，除了不知道何时聚拢起来的一些青雾，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况且那些青雾将月亮衬托得更添了几分朦胧。
他还是谨慎地多观察了几眼，然后认真道：“美！”
话音刚落，他的臀部就被一股巨力踹中，整个身体飞出，在湖面上打了几个漂亮的水漂，然后一头扎进了湖水中心。
连绝将脚收了回来，安抚般摸了摸大白的马鬃，轻声说道：“那就别想得太美。”
……
早在两人共枕白马时就有青雾将月畔湖笼罩，将两人与十丈外的甲士们隔开。
熟悉公子青纱阵意的黑甲侍卫知道那是“青纱”按公子的意思在扩域，自然没有妄动，只是难免有些担心公子。他们知道以公子的实力怎么也吃不了亏，但公子的身份毕竟尊贵，所以哪怕他的身影片刻消失在视野中都会令他们感到焦虑不安。
与焦虑不安的十个侍从相比，宋毅一伙人就要轻松了很多。
侠奇正骂骂咧咧地说着哪来的不识趣的晚雾，直接没了看戏的兴致，抽出负剑索性开始保养擦拭了起来。
萧山疾一点也不恼，只是耸了耸肩，把目光投向他处，余光却一直留意宋毅的表情。
唯一能看穿那层青雾的教书先生到底是摆足了工夫看戏。他的神情底色是专注的，表色却随时处于奇怪地变化中。他时笑时愣，偶尔会露出恨铁不成钢的惋惜之情，也会突然握紧拳头随时准备扶住下巴。
就在萧山疾好奇地想先生到底看见了什么的时候，宋毅忽然激动地锤手掩面道：“哎呀，这小子傻得简直不忍直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