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平接到三叔的电话,匆匆忙忙回到老家的时候,父亲已经躺在了灵床上,没有了一点气息。其实,在他接到三叔的电话时,就已经知道父亲已经咽气了。
三叔问,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林平说,乐乐上午考试,下午玉梅跟他一起回来。
林平看到父亲身上盖着一个褪了色的旧床单,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头。
三叔愧疚地看了看林平,很没底气地说道,家里找遍了,能拿出来的就是这个床单了。
三叔并不是林平的亲三叔,是父亲的老邻居,赶着辈分叫的。遇到这种事人家跑前跑后,感激都还来不及,咋会怪罪人家呢。林平看了三叔一眼,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在意。若要怪罪,只能怪罪自己。这么多年来,自己从未关心过父亲的穿衣打扮、铺的盖的。在他的印象中,记得给父亲买过一顶帽子、一件棉衣、一双拖鞋,仅此而已。林平慢慢走上前去,抖着手缓缓揭开了盖在父亲身上的床单。尽管他有心理准备,心里还是颤了一下。父亲已经被人净了面,一改往日胡子拉碴的形象,颧骨高耸,眼睛紧闭,嘴巴大张着,似乎还有话要交代。
爹,您要什么话要对我说吗?您为什么不写点只言片语留给我呢?爹,不过没关系,我能猜测到您要说的话,好好工作,公家的便宜不能占;别打乐乐,他毕竟是孩子;对待玉梅要好,两个人要相互体谅;平时别俭省,身体要紧……其实,这些话都是父亲平时对林平絮叨的那些话。林平收回心思,看到父亲身上穿的都是簇新的送老衣,他轻轻用手捻了捻,看了看身边的三叔一眼。
三叔叹口气,说你爹早就置下了,都放在床头那个箱子里……他去赶集,隔山岔五就捎回来一件,说是省得哪天突然走了,你忙不过来。
三婶捅了捅林平,悄声说道,小平,哭啊。
林平腿一软跪在地上,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母亲死得早,是父亲屎一把尿一把把他拉扯大的。后来,为了供林平上学,农闲时节,父亲走村串巷拣破烂。林平学习很努力,从小学、初中、高中,一直读到了大学。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城里,接下来,结婚,生子,买房子……他本想接父亲进城跟自己住在一起,让他老人家安度晚年。可是,父亲舍不得离开老家,舍不得几十年的东邻西舍,舍不得那几亩土地,说自己到了城里住不惯。林平也没再勉强,平时打个电话问候一下,过年过节回家一趟看看父亲而已。父亲的身体很棒,也没啥毛病。农忙时,林平有时回不来,都是父亲一个人忙活。父亲是个种庄稼的好手,春种秋收、犁地扬场样样精通。种庄稼自己是外行,搞不好还帮倒忙,所以也就懒怠了,家里地里都交给了父亲。上个月父亲还打电话,说豆角、茄子都长成了,鸡蛋也攒够了一罐,让他回去拿……怎么事先没有一点征兆,说走就走了呢?
三叔似乎猜到了林平的心思,没等林平问,就说,你爹没受一点罪,头天晚上睡下第二天就没醒过来……积德行善了,才会有这样的福分。你爹活了七十多岁,是喜丧,不用哭。
父亲在村里口碑很好,谁家有个大小事,不用人家请,他就跑去了。时间一长,村里人不管是办白事还是红事,都是父亲主持,办得滴水不漏,一点纰漏都不出。譬如,主家有多少客,该买多少菜,啥季节有啥菜,啥菜该买啥菜不该买,哪样买多少斤,父亲心里一琢磨就有了。不管你是有钱人家,还是没钱人家,都能给你铺排圆满,既让客人满意,也让主家撑足了面子……父亲每次赶集回来,哪怕自己在集上不吃饭,也要捎一些水果糖,一进村见人就分,不管大人还是小孩,不管你爱吃还是不爱吃,每人两个……
以后小平就吃不到大哥种的菜了。三婶自言自语道。
三婶说的大哥就是林平的父亲。平时林平回家,父亲又是让他捎菜又是让他带面,说都是自己种的,干净。林平给父亲零花钱,父亲也不要,说他在家种着粮食,有吃有喝,花不着……想起父亲的点点滴滴,林平眼里的泪越聚越多,终于唏嘘有声地哭起来。
没有人去拉林平,任由林平哭泣。这时候就该哭,不哭反而说不过去。
等到林平哭足哭够,停住不哭了,三叔交给林平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说你爹已经铺排好了,你看看还有哪里不合适。
林平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小平,我的饭量越来越少,我不敢去上医院,上医院又得花钱,到了医院钱就不当钱用了。知道你忙,也没给你打电话……咱不欠人家的账,人家也不欠咱的账……我感觉自己在世的日子不多了,还是把丧事考虑一下吧,省得到时你着急。你又没办过这事,不知道咋弄。白布,孙男娣女远亲近邻都算上,每人一身孝衣,得80米,去镇东街老张的布店里买,那里最便宜;响器(即唢呐)用靠山屯的,记住,他们要价高,你得跟他们还还价,1000块就中,咱村都是用这家响器,都是这个价钱;豆腐100斤,不能少,石门老刘的豆腐就中,吃着好吃,价钱不高,斤数也够;大肉80斤,要肥的……全部下来大约八千块!小平,按我说的办,差不到哪儿去。不能俭省,不能小气,要不然乡亲们会捣你的脊梁筋,弄得你很没面子……
是父亲写的!看来,父亲在走前就把丧事的一切事宜安排好了。可是,这钱从哪里来啊?林平为难地看着三叔,想了想,还是鼓足勇气说道,三叔,我的意思是说,响器不用请,客也不用带,咋简单咋来,咋省事咋来。
在场的亲属都不解地看着林平。在农村,不管你是富有还是贫穷,丧事一定要办得体体面面,排排场场,因为是死者的最后一件事了,也是展现实力的一次好机会。换言之,既是对死者的尊重,也是给活人长面子。况且,父亲在遗嘱里写得清清楚楚,林平咋能这样呢?
林平张了张嘴,说,你们只知道我在城里,其实我也难啊。
你们两口子不都是挣钱吗?再难能有乡下人难?三叔忍不住说道。
林平说,玉梅在超市给人家打工,每月1500块,我的工资每月3500块,两个人加起来是5000块。
不少了,咱们村里人一年也只是赚这么多。三婶插话道。
林平顾不得三婶的揶揄,惨淡一笑,说,刚参加工作时,工资少,还要谈朋友,租房子,没攒下钱。后来有了乐乐,花销就大了,不说吃奶粉,三年幼儿园的花销跟一个大学生的花销差不多……现在乐乐上高中,不说学杂费,每月生活费700块;我每月还房贷2500块,一直要还上20年才能还完;物业管理费每月是180块;水、电、气是280块;买菜买米一个月大约700块,还要买衣服、化妆品,还有礼尚往来的份子钱……不怕你们笑话,平时花钱都是一分一厘算计着花,得了感冒都不敢去输液……
围观的人都叹息着,感慨着,悄声议论着生活的艰难,做人的不易。
林平看了看三叔跟其他人,小声咕哝道,三叔,我这次回来,只带回来2000块。
三叔没接话茬,递给林平一个鼓囊囊的塑料带。塑料带原本是白色的,看起来却黑乎乎的,有些年头了。
林平狐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都是皱巴巴的钱,各种面值的都有,最大的是100元一张的,最小的是一毛的纸币,也有硬币。
三叔说,我们已经查过了,两万八千七百六十五元四角。
林平抖了抖手里的塑料袋,说,三叔,这是谁的钱?
三叔叹了口气,说,在你爹的枕头下发现的,应该是他的,这张条子是跟钱放在一起的。
“啪嗒”一声,林平手里的塑料袋掉到了地上,同时,他眼里的泪又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