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睡莲,被他采回家去,养在了净水中。他家房大,自己独处一室。月下对花,愈觉花朵娇艳。水鬼夜号,他也听到了,怪的是他不像俺们那样害怕。王宝山、乔茴秀担心吓了他,喊他一声,他也没应,还以为他睡熟了。次日一早,乔茴秀发现他伏在桌子上,还没醒。他在街上也听了村里的传言,但并未疑到莲花身上。至夜,水鬼喧嚣如昨,王宝山、乔茴秀不敢大意,强作从容,在他房里守了大半夜,双目未曾交睫。曙色初露,鬼号渐稀,王宝山、乔茴秀呵欠连连,但知清水性喜洁净,不便在他房中歇息,就嘱他天亮前好歹睡上一会儿。
两口子刚刚离去,清水就见那睡莲簌簌一闪,花瓣上倏然现出一个小美人儿,翩翩降下,迎风见长,化为真人般大小。美人儿素衣白裙,风格态度与世间的女孩子大为迥异。清水那时候也忘了害怕,神情像在做梦。
美人儿朝他弹指,一点清露正落在他光洁的额上。见他清醒过来,美人儿就告诉他,村外水鬼都是她的兄弟姐妹,自己为水中之物,离水不活。不言横遭摧折之苦,反谢他净水供养之恩。还求他早日将自己送还水中,以免兄弟姐妹挂念。言罢,身体骤缩,复归原状,又飞回花瓣上,转瞬即灭。
清水没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却时时对那小美人儿暗自怀想。隔了几天,清水刚睡下,忽听嘻嘻笑语从暗中传来,睁眼一看,那小美人儿已跃于木桌角上,素衣白裙如故,却欢容笑黛,顾盼俏皮,不像初见时那般凄楚。清水起身时,小美人儿已与清水大小相匹。原来小美人儿是来以身相报的。小美人儿可能没想到这有什么不应该,也没想到清水是村长的儿子,她一个水中阴魂,会高攀不上。小美人儿自言名叫小五,天明即别。
清水夜夜等候小五,可小五却从此绝迹。那些天,俺们也见过清水在池塘边独自徘徊,朝池中凝望,但俺们还以为他想下水洗澡,却没那个胆儿。清水病了,王成才的汤药,都像泼在了石头上,王成才的大针管子,也都像扎在了胶皮轱辘上。
俺们听了王成才的话,第一个反应就是夹着两腿,羞愧地朝家跑。为什么?俺们与清水一般大的年纪,他都能那个了,可俺们还整天赤条条的,好像刚从娘肚子生出来,大姑娘小媳妇堆里,都敢厚着脸皮闯。俺回到家,就找出俺爹的破衣服穿。果然,长短肥瘦也差不多了。穿着俺爹的衣服,俺的下身也热热的,感受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
当天晚上,俺念想着小五的妹妹小六小七来跟俺相会,没小六小七,她姐姐小三小四来也行,但熬到半夜,也不管用。心想,睡吧,能梦到她们也是一样的。结果,也没梦到,就觉得一根谷秕子枕头吹气般地变粗变长,昂然挺立,俺拼命顺着往上爬,爬上去滑下来,滑下来再爬……一股奇异的热浪自小腹奔突而出,也就有了俺的第一次。睡到日上三竿,俺娘叫俺起来,俺就使劲装睡,脸上着了火一样。
俺们都盼着清水能尽快好转,但据说他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从他小时,村里人都认为他活不长,这时候就似乎得到了验证,所以并不显得焦急。看到村长王宝山每天像掉了魂一样,不是去叫王成才来给清水扎针,就是无端地咆哮训人,他们还会说出些不咸不淡的话。俺们为此感到异常愤怒。俺们都无法想像一个没有了清水的村子,一个没有了清水的夏天,一种没有了清水的生活。俺们也非常同情王宝山,希望王宝山能答应俺们去劝慰清水,让他耐心等待,说不定他的诚心感化了小五,哪天夜里又会突然降临在他的床前。俺们也会偷偷去池塘边,一本正经地向池水里的睡莲祷告,五姑姑,救救清水吧,救救清水吧,清水想您都快想死了。俺们朝池塘里投过点心、煮熟的鸡蛋,也投过西瓜、苹果、西红柿。俺们想,这些东西,小五可能在水下吃不上。池塘里的睡莲有不少,俺们分不清哪是清水折过的那一朵。如果王成才所言无谬,俺们相信小五已知清水病危。
可是,小五一直没有再出现。这让俺们寒心,也让俺们意识到小五毕竟是个水中的鬼魅。鬼魅常常是害人的。俺们又开始对小五愤怒了,甚至打算建议王宝山请来巫婆神汉,除鬼祛邪。让王成才去他娘的蛋吧!他有什么资格频繁触摸清水的身体!谁都知道,他长了一对黏乎乎的汗手。
村长王宝山却自有主意。
一天下午,俺们从他家的院子里看到了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小姑娘一点也不怕陌生,瞪大了水灵灵的眼睛,懂事地看着俺们,都让俺们不好意思了。
回到家,大人们告诉俺,那是王宝山从三十里外的湖区带来的,也叫小五,家里姊妹多,穷得只有一条破船,实际上是为清水找的媳妇,但对外只说是王宝山的义女。王宝山是村长,他不能带头让儿子早婚,清水毕竟只有十四岁。
没过几天,清水就走出了院门,那时他还很虚弱,坐在门枕石上,朝人微微地笑。俺们都没上前,好像他发生了什么变化。又过几天,他就全好了。偶而出门走走,那小五姑娘就跟着,看上去两人亲密无间,手挽了手,不知在叽叽咕咕地说什么。
俺们自此有了一个不可告人的念头。俺们希望能够亲眼看到他像大人那样,跟小五亲热。夜里也常蹲在他家屋后,听他墙脚,不顾蚊虫叮咬,一蹲就蹲大半夜。他屋里倒静悄悄的,只是他爹和他娘,好像哪一夜都不闲着,动静大得能震脱墙皮。
那些日子里,俺确实有些管不住自己,回家就摔摔打打,脸孔拉得老长,老爱顶嘴。俺在怨自己的爹娘,怨他们不给俺说个媳妇。俺跟清水差不多年纪,甚至比他发育得还好,凭什么俺就该打光棍?更说不过去的是,清水早不上学了,王宝山怕累了他,其他的伙伴也不上学了,他们的爹娘嫌他们笨,只有俺一开学还得去念那些烂书,背着个烂书包,像个二憨子。
清水有了小五,就不大理俺们了,可俺们盯他盯得更紧。其实清水也没跟小五怎么着,他们走在一起,更像一对要好的兄妹。他们常去池塘边转悠,俺们不断听到清水对小五说些鬼话。
这水底下也有一个世界,那里生活着另一个小五。那个小五是睡莲变的,那个小五告诉他,水底比世上强百倍,宽敞、干净、光亮,更比世上快乐。清水神往地望着平静的水面,目光投得很远,好像他什么都看到了。
可在俺们看来,池水深不可测,令人生畏,望一眼就头晕。
人们怎么也想不到,清水和小五姑娘会有一天双双被池塘里的水鬼勾去。夜里,王宝山、乔茴秀听到他们出门,一等再等不见回来,却也没多想。两口子不敢睡,直到村鸡既唱,才觉不对头。众人在池塘边找到两双鞋子,整齐地摆着,正是他俩的,但人却不知哪里去了。已经没有什么疑问,一起拿了家什,在水里打捞了半天,除了滋泥苲草,什么也没捞着。
乔茴秀晕倒在岸上,醒过来就要朝池塘里扑,嘴里不停哭叫着:“让俺跟着去吧,让俺跟着去吧。”妇女们死死拉住她,她就又叫,“狠心的清水,你把俺撇下了……”
王宝山则已把眼睛急红了,对人张口就骂,一遍遍地命人打捞,围着池塘转,暴跳如雷,看谁慢了,抬腿就往水里踢。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显示出了村长的威严。
接连捞了三天,他还不说停止,乔茴秀哭晕了不知多少次,他管都不管。村里人都累坏了,瞅他不在跟前,就蹲在地上歇一会儿,都苦于无法告知王宝山这样做徒劳无功。
到了第四天,他转着转着,就突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人们没去拉他,他疲惫地望着众人,嘴不停地张着,像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到底还是村里的王日生老爷爷,自知年龄老大,要上前劝慰,他却一跃而起,跑到了原野上,顺着大路,往塔镇方向去了。谁都想不出他去干什么。
王宝山从塔镇借来了三辆推土机。他站在第一辆推土机的大铁铲上,豪壮地挥舞着胳膊,伴着轰轰隆隆的马达声,出现在大路尽头。俺们心里不由得格登一下,暗想,王宝山该不是要把池塘填平吧。
俺们猜对了,王宝山是要把池塘填平。他恨池塘,他恨那些水鬼,他要让夺去了他儿子性命的水鬼无处藏身。
说实在的,俺突然就有了一种保护池塘的冲动。村里人都赶快站开了,俺还留在原处。王宝山的大手像一把钳子,拧住了俺的耳朵。他提着俺,往人堆里一扔,同时又给了俺一脚。
然而,池塘再次让村里人见识到了它的神奇。不管多少土倒进去,对它都如杯水车薪。隔一夜,搅混的水又会清碧一色,既不减,也不溢。可王宝山好像一点也不知觉,池塘周围都挖出了几个大坑,土缝中细细地渗出了泉水。旁边好几户人家的玉米地都跟着遭了秧,被挖得千孔百疮。村里人暗暗商议该怎样阻止王宝山疯狂的举动,那些推土机手却先怕了,掉转车头,溜之大吉。王宝山再怎么叫,也叫不回来。俺们知道,他的威力对村子以外的人是不起作用的。他骂骂咧咧,一口一口地朝池塘里吐着唾沫。当他阴郁的脸孔转向村里人时,村里人无不恐惶地想到,这下完了,他一定是要村里人代替推土机填土。填不平池塘,他大概还要把池水抽干吧。这个池塘的水能抽干吗?他的儿子自寻短见,村里人却为此永无宁日,多少让人感到不甚公平。
幸好上级来了人,俺们都不知他们跟王宝山谈了什么,反正王宝山不提填平池塘这回事了。
王宝山神思恍惚,一天到晚去池塘边坐着。村里人都知道他在想清水,俺们也想清水。
有一回,俺听到他坐在那里呜呜咽咽地哭,像个没处诉说悲痛的女人。俺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俺把这回事说给了大人,大人都觉得俺顺嘴胡诌,再怎么着,王宝山也不会哭的。他还很强壮,只要乔茴秀身体好转,就能再让她生个孩子。
这些天乔茴秀卧床不起,村里的老娘们儿轮流伺候她。俺们也去看了,乔茴秀用一条绿围巾包着个头,像个死人,脸黄发枯,大睁俩眼,却认不出人来。
到底还是时光能够治愈伤痕,俺开学时,王宝山就不大去池塘了,听说乔茴秀也好了些,能够起床给王宝山做饭了。老娘们儿不用再去她家,人人也都跟着松了口气。
但是在一个星期天的拂晓,一阵凄厉的呼叫又将人们从睡梦中唤醒。俺们都不禁想到了水鬼,细听却是乔茴秀的声音。俺爹抓起一件衣服就跑出去了,俺也跑了出去。
幽暗的街上乱成了一团,原来乔茴秀发现王宝山不见了。乔茴秀本能地感到了不祥,但王宝山能到哪里去呢?俺就插了一句话:
“王村长去见清水了。”
没一个人呵斥俺胡说,街上静得死一般,突然,大家拔腿朝村西跑去。
俺们很远就看到池塘边摊着一地湿淋淋的东西,近了,听到了王宝山低低的呻吟,才知那是王宝山。
乔茴秀扑上去,惊慌地问他:
“宝山,你咋着啦?宝山,你咋着啦?”
“真好,”王宝山直着两眼,有气无力地咂摸着说,“真好……”
乔茴秀又哀哀地劝他:
“宝山,你可不要想不开啊。”
他一动不动,嘴里还是那句话:
“真好。”
俺爹壮壮胆,问他:
“王村长,你说什么真好?”
“这水底下,真好。”王宝山说。
俺爹又说:
“水底下不就是水吗,有什么好的?”
王宝山说:
“俺下水里看了。”
俺爹转头对别人说:“王村长这是想儿子想疯了。”又壮着胆问王宝山,“水底下真好,你还上来干什么?”
“俺是不想上来了,可水底下的人不留俺,又把俺推上来。”
大家都觉得可笑,气氛已变得轻松了。俺爹有点得意,继续掇弄王宝山:
“你到水底下跟他们争官儿当,他们当然不留你了。”
王宝山没知觉似的瞥俺爹一眼。“他们容不了俺,”他说,“嫌俺弄脏了水……俺怎么……”
“你该求清水说个情儿。”俺爹说。
“俺连见见俺儿子都不成。”王宝山哽噎起来,自顾说,“俺说俺是清水的爹,可他们却偏说清水到了水里,就不再是俺儿子了。清水怎么不是俺儿子了?”
俺爹还要再说什么,嘴角忽然痛苦地一撇。俺看到俺娘的手伸到了俺爹的褂子下面。俺爹醒过神,头一缩,退到人后去了。
这时候,清新的晨光照亮了地面上颤动的空气,也照亮了每个人潮湿的面容。池中薄雾散尽,露出了明净的水面。
王宝山在乔茴秀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们慢慢地朝村中走去,王宝山身上还滴着水。其他人略停一停,也跟了上去。只有俺走了十几步,又掉转了头,去看那池塘。俺猛地发觉,池塘如同有了巨大的吸力,吸得俺两眼发疼。俺赶忙又转过来,追上人群。
整整一天,人们都在谈论村长王宝山投水的事,脸上也都带着大为不恭的神情,可俺一直默然无语。俺依然聆听着俺爹跟王宝山的那场对话。王宝山的一字一句,全都撞在了俺的心坎上。
以后,俺曾多次看见村长在池塘边徘徊不决。
由于清水、小五的溺水,那里已经寂寞起来,岸上荒草蓬勃。
那天中午放了学,俺没回家。拨开草丛,脱衣下到池塘。
时已入秋,池水冰凉彻骨。俺装着洗澡,不让自己下沉,以免像王宝山一样,让水鬼推送上来,落人笑柄。仰面朝天,在水上做着死人漂,满心期望水里伸出一只手,冷不丁扯住俺的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