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一个丘陵地区的小山村。
一个农家院子。一横两纵的穿斗结构墙的青瓦房围着中间的院坝。院坝下面,正对正屋大门口的院坝边是几级石阶。石阶的前面和两边是一块并不宽阔的平地。平地两侧,是紧接着穿斗房、摆布不甚规则的泥墙青瓦房。这就是未家湾。南侧那一“纵”的穿斗房和泥墙房,都是未末家的。
天空黑压压的,阴郁沉闷。
心中满是惶恐的未末独自坐在灶房的门坎上,父亲未大柱怒气冲天地来到未末面前,“啪”地一声,一个巴掌狠狠地打在未末的左脸上。未末头一歪,“呯”地一下,头重重地撞在门框上,一种麻木的感觉瞬间从未末的头传遍全身,还没有来得及感觉疼痛,未末早已魂飞魄散。没有哭声,耻辱的泪水从未末的眼眶中奔涌而出。
“他做错了什么嘛?才这么小的娃二,纵然有错么……”婆婆见这阵势,想为孙子说说话。不想却被大柱打断话头说:“哼!我访了的,他是主谋!上头要弄他到全大队游街,后来晓得是我的娃二,才松了口,让我严加管教。”大柱一边怒骂一边走到灶门前抓起一根木棒,回到未末跟前,挥舞着对未末一顿暴打,木棒雨点般落在未末身上,他本能地一边躲闪着一边把手伸向刚刚被木棒打痛的地方,想要护住那受伤的皮肉,可这刚伸过去的手正好又接住那接着打下来的木棒,他本能地缩回手时,再次打下来的木棒正好又重重地打在他那刚刚挨打的身体上,随着木棒打击位置的移动,未末的双手一下捧头,一下抱肩,一下捂腹,一下盖腰,最后抱着双脚缩成一团,他蜷缩着身子不停地转动着,上下跳动拼命躲闪着,但那发疯的木棒一刻也没有停,速度都不曾减过。未末惊恐万分,他不能哭喊,不能反抗,不能求饶,不能逃离。他只能独自默默地承受着这残酷现实的巨大打击。大柱一口气打到手脚发软,累得不行了才丢下木棒,一声不吭地离开灶房到里屋睡觉去了。爷爷婆婆的心头肉、掌上明珠未末就这样被扔进了人生的第一站垃圾坑,灰头土脸,黯然失色了。
带着满身伤痛,在大柱离开后,未末在地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未末感觉有人在轻轻抚摸他的伤,他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呀?”常琼说,“你爸爸把你打得好惨哟。”常琼抚摸着未末满身的伤,她把手伸到未末的颈下扶未末坐起来,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身上。默默地坐了一阵后,常琼叹了口气,她递给未末一截稻草,“你身上最长的血口子有这么长。”未末迷茫地看了一眼,接到手中。他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来,咽下一口口水。
“唉——,到处都是伤,不知道好久才得好咯。”常琼站起身,把两手从未末腋下伸过去,吃力地架着未末站起来,“到床上去睡一会吧,大人们都上坡去了,你爸爸也上坡去了的,我看见他们走了才过来的。”
晚饭时候,未末刚用颤抖的手吃力地端起碗,大柱一把从未末的手中夺过来,撂到桌子中央,对未末吼道:“你吃什么饭?!吃?!不准吃!”随着大柱的吼声,未末呆住了,被夺走碗的手停顿在桌面上方,整个人一动不动,像个瞬间被冻结的石头人一样立在那里。满桌人都呆住了。空气霎时间凝固。
过了几分钟,妈妈做了个想放下碗筷离开的动作,但终于还是没有离开。她看了看碗里的饭,哽哽咽咽中,一口一口慢慢地把碗里的饭吃完了。“从今天起,不准给他饭吃。”大柱吃完饭,把碗筷扔到桌上,同时这样说道。
妈妈收拾完桌子去灶房洗碗,堂屋里空荡荡的,未末在桌上趴下来。
“去睡。”妈妈拍了拍未末的肩,小声对未末说,同时她悄悄地把一块粑粑从桌下递到未末的手里。未末把粑粑藏到裤兜里,起身到床上睡觉了。未末不敢吃,他怕被爸爸发现。一旦那样,不仅他要被再次毒打,妈妈也不会被放过,一家人将会没有好日子过。悲伤与恐惧交织在他心里,他忘记了饥饿与疼痛。未末把粑粑转藏到枕头底下,然后躺下了。泪水溢出眼眶,顺着脸夹往下流尚,未末用手背擦了擦,伤口沾到了眼泪,立刻疼痛起来,好一阵难受。不过这种疼痛并没有影响到未末太久,很快,未末就睡着了。
天刚蒙蒙亮,未末就起床背上背篼拿上镰刀到地里割牛草。回家的时候,爸爸妈妈正在吃饭。未末闷声不响地放下装满草的背篼,饿着肚子挂上书包出门直接到学校去了。
中午他还是回到家里。一日三餐爸爸在家里这段时间,他必须出现在家里;不在学校也不在家里的时间,如果爸爸问起,必须得如实说出是在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他不仅是不敢越雷池一步,就是在雷池里面,也得时时处处小心翼翼。这一点现在未末心里十分明白。未末回到家,挽短搭钩系,挑着水桶带着水瓢来到井边,他往每只桶里舀上三瓢水,然后担回家倒进缸里。来来回回几次下来,他担了满满一缸水。
“缸里的水哪来的呢?”大柱从地里回来,看着水缸问严迎非。
“未末担的。”妈妈说。
爸爸没再说话。
没到上学时间,未末不敢擅自离家,也不敢乱动。他呆立在门旁。爸爸当他不存在,他和妈妈只管自己做饭吃饭,然后做自己的事情。上学时间到了,未末挪动脚步走出家门。他机械地迈着沉重的脚步,无精打采地走在上学的路上。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再没有小伙伴和他一起走,未末独自回到家,赶紧进到睡房,翻出枕头底下的粑粑,偷偷吃完。然后他抓起背篼镰刀赶到地里去割牛草。天旱多时,山坡上很难找到青草,近处水沟边的青草早晨已经被未末割回家了,现在他得到远些的水沟边去找草。未末走出院子,走过石坝,走下山岗,穿过小树林,来到山脚的水沟边,这里的青草也被人割过,长得深的草也不多了,但东一丛西一丛的还能找到一些,长得浅的草倒是还有成片的,只是割不起量来,蹲着割半天,装在背篼里也不起眼。以前小伙伴们一起贪玩太晚,到天快黑尽背篼里还没有一根草的时候,未末总在这片浅草地里忙活,结果总是会因为没有割到多少青草回家受到大人的责骂或痛打。但有个大胆的小伙伴却放弃这种低效率的割浅草,换一种“高效率”的割草方式来躲过了大人的惩罚:找几丛深草割下来,挽成几把捆在背篼底上,让青草两端从背篼底四周散落下来,倒背着背篼,趁着天黑回家去。昏暗的星光下,从远处看过去,大人们还以为娃儿割了尖尖的一大背篼青草。瞅住没人在时,迅速溜进牛圈屋去,赶紧把草扔到牛料槽中,散落一些在料槽边,背篼搁到一边放好。大人们忙完活到牛圈屋里给牛喂草,问起娃二割回来的草在哪里,娃二说直接倒进料槽里给牛吃了。大人刚才看见娃二回家时背着尖尖一背篼草,又看见料槽边还有些散落的青草,并不怀疑,还夸娃二懂事,知道大人忙,帮大人把牛喂了。于是就这样糊弄过去了。当然这种手段也不敢多用,那个小伙伴就曾经被大人的一句问话吓得屁滚尿流过,他爸爸那天把他叫到牛圈屋里问他牛草在哪里,他说喂给牛吃了,他爸爸说:“这牛今天怎么吃得这么快呢?”他大惊失色,好在煤油灯下看不出来,他稳了稳神,才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它今天饿很了嘛。”还好的是,他爸爸没有再追问什么。他呆站了会,急忙找个理由离开了。这过后,他再不敢这样做了。好在今天这里没有其他人来,没有人跟他争抢,深草浅草由他自己尽管挨着割。未末一点也不懈怠,一口气割到天黑。他收起草装进背篼里,还高出背篼口捆了个尖,真是尖尖的一背。还从来没割过这么多,可能能够完成爸爸给规定的30斤的任务吧,未末这样想。但万一没有完成呢,未末转念一想,我真是一点也没有偷懒,如果还是没有完成,那实在是我本来就完成不了的任务,爸爸要打就只有由他打了。说不定爸爸是故意规定这样的任务让我完不成要惩罚我也未可定呢。未末背着沉重的草背篼回到家里,心里忐忑不安。爸爸见未末放下草背篼,找来秤,钩住捆草的绳子,提起草背篼称起来。他抹平秤杆,捏住砣绳,放下背篼,仔仔细细瞧了瞧秤杆,然后说:“出了皮28斤,还是差2斤。”未末非常紧张,但爸爸接着说:“差2斤就算了嘛。看来你今天还是费了力的,没偷懒。以后每天就这个标准。”未末松了一口气,现在他顾不得苦顾不得累了,只要能完成爸爸给他规定的任务不至于加重处罚,他觉得就是一种解脱了。
大柱并没有解除不准未末吃饭的禁令,未末没有坐到桌边去,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旁接受教育。大柱一边吃饭一边大声训斥着他。“你怎么一吃饭就吼娃二嘛?过了说要不得么?”妈妈说。大柱没有理会,继续训斥着未末,妈妈没敢再说话。
爸爸吃完饭洗过脚进到睡房去后,未末才敢到墙角洗脚。妈妈这时总在灶台旁洗碗,未末洗完脚穿上鞋到睡房去经过妈妈身边的时候,妈妈总会悄悄递给他两块粑粑,第二天,未末就靠这两块粑粑填肚子了。
有时未末经过常琼家门前,见周围没有其他人,常婶会一把把他拉进屋里,给他盛上一碗杂粮饭,让他赶快吃。“末儿,你这是造的哪辈子孽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吃饭怎么得了嘛?我的天。你爸这次怎么这么心狠哦。末儿,快吃吧。你爸不会来的,我去给你看着。以后你饿了,就上婶这里来,我给饭你吃。你爸不会知道的。”常婶悄声说完,走出门去,随手关上门。她坦然地在门外做着自己的事,一边给未末看着他爸。
周休和节假日不上学的日子,大柱安排未末跟社员们一起去上坡,让严迎非监督着未末干活。炎炎烈日下,严迎非带着儿子钻进玉米林,教儿子摘豆角。看着儿子的小脸被火热的太阳灼烤得通红,看着儿子的小手臂被焦黄的玉米叶割出无数道细密的血口子,看着儿子稚嫩的小手笨拙地伸向毛乎乎的豆角。一个10岁左右的小孩子,要经受如此身心煎熬,严迎非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但是严迎非无可奈何。自然,说起来是监督,严迎非对于儿子,当然是保护更多一些。
以后的不知多少天里,未末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渡过。这些日子里,听不到未末说话,看不到未末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这是何等悲戚的日子,未末的心一片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