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士先生,您说得很对,”神父说道,“正是由于这个因素,那些到现在为止写了这类书籍的作者才应该遭到指责,他们没能像希腊和罗马诗坛泰斗认真考虑、循规蹈矩成为散文写作的典型并一举成名。”
“我本人嘛,”教士说,“至少也曾试图按照我刚刚说过的那些原则创作一部骑士小说。实说吧,已经写了一百多页。为了证实写出来的文章是否符合自己的设想,我曾经请一些热爱这类作品的博学有识之士和一部分只是喜爱阅读荒诞故事的平庸之辈看过,并且得到了一致夸奖。虽然如此,我却没有继续写下去,一方面觉得这不是自己的职业,另一方面也因为看热闹的太多了。少数智者的赏识强似芸芸愚氓的鼓噪,我不想邀宠于作为这类作品的多数读者的浑噩民众。
“不过,让我停笔乃至放弃的是从现在舞台上演的剧目中总结出的一个道理,即:目前常见的剧作,无论属假还是现实,全部或大多属于胡编乱造、荒谬至极,可是观众读者却不顾事实,兴味盎然、赞不绝口。作者和演员对此无所顾忌,因为观众要的就是这个而不是其他,那些内容语言和形式均合艺术规范的文章只能得到三五个作家的认可,其他的人却无从欣赏,所以,为了混口饭吃,他们情愿讨好大多数而置放弃少数人的意见于不顾。结果,我最后即便绞尽脑汁按照前面所讲述的原则把书写了出来,也不过是小店的裁缝:白赔功夫又搭线。
“我也曾经试着开导那些演员们,想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看法不对,对他们说,上演含有艺术品位而不是荒诞不经的作品可以吸引更多的观众和赢得更大的名声,但是他们却闭目塞听、不知悔改。
“记得有一天我曾经对一个持这种观点的人说过:‘几年前,在西班牙上演过一位本国着名诗人的三部剧作,只要看过的人,不论智愚雅俗,无不称赞、痴迷和感动,演员们演那三部戏赚到的钱,比以后演出的三十部收益最好的戏还要丰厚,告诉我,您还知道这件事情吗?’‘那还用说,’我说的那位作者答道,‘您一定是指《伊莎贝拉》、《菲利斯》和《阿莱罕德》喽。’
“‘就是那三部戏,’我答复他说,‘您看是否遵守了艺术准则、是否因为恪守了艺术标准就不成为好戏、能否吸引观众?因此,过错不在于喜欢荒诞故事的民众,而在于那些拿不出独特作品的作者。是啊,《负心遭报》就更不必说了,还可以列举出一些由为了自己出名、使演员获利而执笔写出的这类作品。’我接着又阐明了一些想法。他似乎无言以对,但却并没有心悦诚服地改变自己的错误观念。”
“教士先生,”神父接茬说道,“您的高论倒是引起了我对眼下风行的戏剧的一贯厌恨。在我看来,这些东西跟骑士小说同属一类货色。根据图利乌斯的看法,戏剧应该是人生的镜子、习俗的楷模和真理的象征,可是时下流行的竟是荒诞的镜子、蠢行的典范和淫欲的写照。因为,一个角色,第一幕开始的时候还是个襁褓里的娃娃,到了第二幕变成了个胡子拉碴的大男人,还能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吗?让我们相信老头子骁勇善战、年轻人卑怯懦弱、扈从善于言词、小厮足智多谋、国王唯命是从、公主扫地洗碗,还能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吗?再有,我看到有的戏里第一场始于欧洲、第二场到了亚洲、第三场终于非洲,假如有第四场的话,绝对就该是美洲了,一出戏含概四大洲,又怎么可能遵守让故事发生在同一天里的道理呢?
“编造出一个丕平一样高举着十字架步入耶路撒冷城、攻克圣殿,这其中的故事之间不知道相隔了多少个岁月。既然再现真实是戏剧的主旨,那么,虚拟出一个剧情、附加上一些史实、将发生在不同时代和不同人物身上的事情拼凑在一起,而且无法原谅的明显错误俯拾即是、一丝信任之处,又怎么能够让那些略有常识的人得到满意呢?可怕的是有些无知之辈竟然断言这就已经完美无缺了,否则,就是求全责备。那么,宗教剧又怎么样呢?那里面有多少虚假的奇迹、又有多少不是听信和故意歪曲了的事实被当成奇迹随便放到某位圣徒的头上啊!甚至竟敢在世俗剧里也创造奇迹,根本不理那奇迹或者他们所说的显灵是否正确儿,只管怎么能够招徕无知大众前去欣赏。这是扭曲事实、糟蹋历史乃至侮辱西班牙人的才智,因为,看到我们弄出这么荒诞无稽的玩意儿,那些遵寻戏剧创作原则的外国人会以为我们是不知世事的蛮族。有人说,在国泰民安的地方允许公开演出戏剧的主要意图是使公众能有正当的娱乐,以期偶尔缓解一下常常因为闲适而产生的寂寞,只要有戏可看就成,不管好与坏,没有理由订什么规则、无须强求作者和演员勉为其难,如前所述,什么戏、怎么演都能达到休闲的目的。这种解释并不能够让人信服。
“但是,我却要说,不用对比,好戏的效果一定强过坏戏。看过一出创作奇巧、合情合理的好戏以后,人们会因谐趣欢笑、因至理受教、被故事折服、从思辨获益、引谎骗为戒、奉智者作师、疾恶而向善。无论观众多么冥顽愚钝,一出好戏决对能够在其心中产生这些效应。一出具有上述功效的戏剧,即便再不济,也不可能不比时下通常上演的那些达不到这种作用的大多剧作更令人喜闻乐见、赏心悦目。其实,这并非是写出这类剧作的诗人们的过错,他们当中不乏熟知症结、深谙其道之士。可是,由于剧本已经成了可售商品,所以,他们说的都是实话,不那么写,演员就不买。这样一来,作者就得尽量按照出钱购买自己的作品的演员的要求去写了。如果知道我说得对与不对,那就请看出自国内的一位富有才华的大家之手的数不胜数的剧作吧:那些作品典雅精致、文辞优美、情节合理、妙语连珠、品位不凡,尽管誉满天下,却因为着意投合演出者的目的而并非全都达到了应有的美妙境界。
“另有一些作者则是胡编乱造,演出之后,演员们因为演了诋毁王公、得罪权贵的作品害怕遭到迫害而不得不销声匿迹。此类事情经常发生。这种麻烦以及其他众多的我就不说了的情况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只需要宫里指定一个明白而认真的人在公演之前审合一下剧本就可以了。当然,不只是审查在京城上演的,要把整个西班牙管束起来。没有他的许可、印章和花押,任何单位都不得代为允许戏剧演出。为了保证剧本能够上演,演员在送审的时候就会慎重;由于自己的作品要经过行家的严格审合,作者在落笔的时候也会更加细心和仔细。这样一来就会有好戏可看了,戏剧演出的目的也能更好地得以实现,从而人民有了娱乐、作家展示其才、演员既有收益又没危险,而且还省去了惩罚剧团戏班的麻烦。
“如果能再找一个人——或者同一个人——负责审查新创作的骑士小说,肯定会有您说的那种完美作品出现,既能丰富我们这富有感染力的优美动人的语言,又能替代原有的那些,从而为人们提供正当的消遣。而这消遣,任何人都需要,忙人也需要,弓弦不能总是绷得紧紧的,人嘛,本性脆弱,没有正当的娱乐,是难乎为继的。”
教士和神父说到这儿的时候,剃头师傅凑了上来对神父说道:
“神父先生,这儿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地方,咱们可以休息一会儿,牛也有鲜嫩的青草可吃。”
“我看可以,”神父说道,接着又把自己的计划告诉给了教士。面对着眼前的美丽山谷,那教士也依依不舍,于是也跟着停了下来。
那教士之所以留下来既是留恋那儿的景色,也是为了能够跟有好感的神父继续聊天。他想更全面地了解堂吉诃德的动作,计划整个下午都待在那儿了,于是就嘱咐随从到离那儿不远的客栈里去给大家弄点儿吃的东西。他的仆人说,此刻应该已经到了客栈的备用骡子驮有充足的食物,除了草料之外,剩余的东西无须向店家索要。
“那好吧,”教士说,“把所有的牲口全都牵到客栈去,将备用骡子牵过来。”
这时候,桑丘认为终于可以乘机躲开信不过的神父和剃头师傅跟主人说说话了,于是就走到关着他主人的笼子跟前说道:
“老爷,为了无愧于良心,我想说说关于您中了魔法的事。同咱们在一起的这两个蒙着脸的同伴是咱们村里的神父和剃头师傅。据我猜想,他们之所以要挖空心思地把您关起来,完全是因为出于妒忌,怕您抢在他们前面干出惊天动地的事业。假如真是这样,真像就明白了:您根本没有中什么魔法,只是受了骗、当了傻瓜。为了确定这一点,我想问您一件事情。如果您能回答,这骗局可就是真实的了,那么您就会明白自己没有中邪,只是被搞昏了头。”
“想问哪些就问吧,好桑丘,”堂吉诃德说,“我绝对让你满意,无论你问什么,我都会回答的。至于你说那两个在咱们身边翻来覆去的人是咱们的老乡和熟人神父与剃头后模样是很容易的。他们选中了咱们的这两个朋友,就是为了让你往那儿去想、引你误入幻象的迷宫,你即使抓着了忒修斯的线绳,也没有办法从里面走出来。他们也想把我搅糊涂,让我辨别不出这场灾殃的目的。一方面,你说咱们村里的老乡就在我的身边;另一方面,我又的确被圈在笼子里。可是,我自己明白,除非是神奇的力量,人力根本就无法将我囚禁。我只能理解自己这次被施魔法的方式跟我在所有关于遭难骑士的传记中看到的完全不同,反此之外,我又能怎么说、怎么想呢?所以,你就死心踏地吧,别相信他们是你说的那两人,假如真是他们俩,我就该是土耳其人了。你说有事情要问我,那就说吧:即便是从现在问到明天,我也会照答不误的。”
“圣母啊,保佑我吧!”桑丘大声说道,“您老人家怎么就这么有眼无珠,竟然看不出我说的千真万确、您的被囚与落难是人为而非魔法呢?不过,既然这样,我就拿出确凿的证据来让您明白根本没有魔法。如果不信,就请您告诉我……希望上帝能够把您从这场劫难中拯救出来,真希望您能够意想不到地投入到我那杜尔西内娅小姐的怀里……”
“别再为我念咒了,”堂吉诃德说,“有话就快讲,我说过了,一定如实回答。”
“我要的就是这个,”桑丘说,“我想知道,请您告诉我,既不添枝加叶,也别故意隐瞒,实话实说,希望您就像以前和现在所有那些同老爷您一样有了头衔的人是怎么回事就怎么讲……”
“我保证不说半句儿假话,”堂吉诃德说,“你就快点儿问吧,桑丘,那么多祈祷、祝愿和要求真的都快把我烦死了。”
“我承认对自家主人的忠心和诚实深信不疑,所以,我就问了,这事儿有关咱们的处境,我还是说得文明一些为好:自打您老人家进了笼子,按照您的说法是被魔法困在了笼子里,您有没有过想要大方便和小方便的感觉?”
“桑丘,我不理解大方便、小方便是什么意思。若想让我照直回答,你就讲得清楚一点儿。”
“您老人家怎么会不清楚大方便、小方便呢?小孩子第一天上学,人家就教他们这么说的呀……那么,直说吧,我是问您有没有过想没有人不想做的事情。”
“哦,我知道了,桑丘。想了好多次啊,目前还想呢。快帮我救救急吧,这可不是一件能够让人保持体面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