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抬起一头,他看到顺着那条大路走过来十二个脖子上用粗大的铁链串在一起、戴着手铐的人。另外还有四个押送的人:骑马的手里拿着转轮火枪,步行的带着武器。一见到那些人,桑丘就说道:
“那是些苦役犯,都是国王,在被押往船上。”
“你说什么?”堂吉诃德问道,“国王不会囚禁别人的!”
“您想歪了,”桑丘答道,“我是说,他们犯了罪,所以才去替国王划船,服苦役。”
“总之,”堂吉诃德反驳说,“无论如何,那些人并非出于自愿。”
“当然。”桑丘说。
“既然如此,”堂吉诃德说,“我就该来尽本分了:除暴安良。”
“请您想清楚,”桑丘说,“法律,是国王的化身,并没有伤害这种人,只是惩罚他们的罪恶。”
与此同时,苦役犯的队伍已经来到近前,堂吉诃德非常客气地请求押送的公差告诉他,根据什么要以那种方式来对待他们。
一个骑马的差役告诉他,他们都是国王的苦役犯,要去船上服刑,除此之外,无可奉告,让他别再多问。
“即便如此,”堂吉诃德说道,“我还是很想知道他们都是为何会落到这步田地。”随后,他又说了许多客气的话,希望能够打动他们,从而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内容。可是另外一个骑马的差役对他说道:
“我们确实带着每一个人犯的案底,只是没有工夫找出来给您念。您大人自己去问他们自己吧。他们要是愿意,就会告诉你。肯定愿意,这种人就是喜欢干了坏事之后大肆宣扬。”
得到了许可以后,堂吉诃德来到那些犯人跟前,问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因为什么罪名而落到如此田地。那人回答说,那是自己爱心太重的结果。
“仅此而已?”堂吉诃德反问,“如果爱心能够导致这种结果,我可是早就该和你们一样了。”
“我说的爱心不是你认为男女私情,”苦役犯说道,“我说的是对满满一筐漂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我将那些衣服搂在怀里,要不是硬被警察给夺走了,我死也不会放开。人赃俱获,就是这样,在我的脊梁上抽了一百鞭子,还有三年水上爬。仅此而已。”
“‘水上爬’是怎么回事?”堂吉诃德问。
“‘水上爬’就是划船苦役。”犯人答道。那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自称界石人氏。
堂吉诃德又接着问第二个,可是那人愁眉苦脸,不理他,前一个人对他说道:
“他呀,老爷,因为当了金丝雀,意思是能弹会唱。”
“这不可能?”堂吉诃德不解地问,“能弹会唱也得如此吗?”
“没错,老爷,”那个犯人答道,“情急就唱,这简直太糟了。”
“我曾经听人说过:唱能解愁。”堂吉诃德说。
“在我们这儿并非如此,”犯人说,“唱过一回,悔恨终生。”
“你把我弄糊涂了,”堂吉诃德说。
一个差役敬告他:
“绅士先生,在这些囚犯的嘴里,‘情急就唱’指的是刑讯的时候把一切都招了。这小子受了刑,于是就招了。他是个偷牲口的,专偷牛马猪羊,就是因为招供了才被判六年苦役,而且还有背上挨过的那两百皮鞭。他一天到晚闷闷不乐,因为,别的盗贼,被抓的或没抓的,全都因为他招供而认为他没用。在他们这种人看来,招与不招只在一念之间,没有十足的证据、生死全在自己嘴巴上的罪犯是最厉害的。我觉得,他们说得很有道理。”
“我也这样认为,”堂吉诃德说道,接着问第三个,提出了同样的问题。这人倒不像第二个那样,满不在乎地回答说:
“因为缺少十个金币,我必须到波涛翻滚的水上做五年苦役。”
“要是能够解救你,”堂吉诃德说,“我情愿出双倍。”
“您这样做,”苦役犯说,“简直毫无意义。”堂吉诃德转向第四个犯人。那人一脸庄重,胡子很长,听到问及何以沦落到如此地步,一句话没说就没完没了的哭了起来,于是第五个囚徒告诉他:
“这个老实人被判四年苦役,而且还盛装骑马招摇过市。”
“您的意思,”桑丘·潘萨接过话头说道,“在我看来,游街示众喽。”
“没错,”那犯人说道,“原因就是牵线搭桥卖人肉,事实上,我是想说,他是充当皮条客的,而且兼通巫术。”
“暂且不能谈巫术,”堂吉诃德说,“他如果仅仅是一个皮条客,就不该去划船,应当去指挥、去当船队司令。拉皮条并不那么容易,这是机灵人才能做的,而且还是安然无恙的地方必不可少的,干这一行的应该出自良家,同时还得像别的行业一样有统一的规矩,一如商行经纪人似的精干而牢靠。如果真的如此,就可能会消除许多弊端,而不像现在从业的都是些蠢货和笨蛋,就像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和惹事生非的少年,每到必要的时候和紧急关头就毫无办法。我真想告诉你们为什么需要对国内这一重要行当的从业人员进行统一管理,但这儿不是适当的场合,有机会去跟能够做得了主的人说吧。”
“没错,”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头说道,“说实话,老爷,我没有当过巫师;至于拉皮条嘛,我承认。但是,我压根儿没想过有何不妥,只是一心希望大家都快乐,大家和睦相处,互帮互助。可是,到头来好心没好报,都这么大岁数了,外加还有让我不得安宁的尿频病,还必须去那可怕的地方。”说到这儿,他又像起先那样大哭起来。桑丘竟然同情他们,从怀里掏出一个四分的钱币送给了他。
堂吉诃德继续他的行为,又问另外一个人为何会如此。这家伙回答得最为爽快:
“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玩笑开过了头,最开始是跟我自己的两个表妹,然后是跟别人的两个人,最后是跟所有可以看作是表妹的表妹,玩笑开到最后我的表亲的数目简直数不胜数。证据确凿,无权无势,差点儿丢了脑袋,最后被判了六年苦役,我认了。我是理应如此,所幸年轻,来日方长,只要没死就有盼头。绅士先生,如果您能够对这些可怜人施舍一些,天上的上帝会感激您的,而我们也会在地上祈求上帝保佑您长寿健康,让您长命百岁。”
此人一身学生服装,据一个差役说,他能说会道,是个挺虔诚的天主教徒。
队伍最后的是一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三十来岁,只是有点儿斗鸡眼。他的镣铐跟别人的一样:脚上的铁链长得缠在了身上,脖子上挂了两个铁环,一个连着脚镣的铁链,另一个是项托,项托连着两根到腰的铁条,铁条上还有两个手铐,两只手被一个大锁锁着,这样一来,手抬不到嘴边,头也不能接触双手。
堂吉诃德问起为什么的时候,差役告诉他,因为那家伙一个人的罪行超过了其他所有人,而且胆大包天、十分狡猾,即使这样,他们还时刻担心他会逃掉。
“如果是判罚划船苦役,他又有多大的罪呢?”堂吉诃德问道。
“整整十年啊,”差役答道,“差不多是个快死的人了。无须多说,只要告诉您他的名字就行了:他就是人人皆知的吉内斯·德·帕萨蒙特,别人叫他吉内私了·德·扒窃蒙骗。”
“当兵的,”那个罪犯说道,“等一等,咱们现在还是别把姓名和绰号搅和在一起:我的名字是‘吉内斯’,而不是‘吉内私了’,我的姓是‘帕萨蒙特’,并不是您说的‘扒窃蒙骗’。管好自己就已经不容易了。”
“别太张狂了,特号强盗先生,”差官呵斥道,“别等着我让您闭嘴,那就不好受了。”
“的确如此,”犯人说道,“人总有心不顺的时候。不过,人们一定会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叫‘吉内私了·德·扒窃蒙骗’。”
“你是个骗子,人们就是这样这么叫你的!”差官说道。
“没错,是这么叫的,”吉内斯答道,“可是,我会让他们闭嘴的,否则就让我不得好死。绅士先生,若是想施舍我们,请赶快拿出来,然后就滚蛋吧,这么没完没了地探听别人的底细已经让人讨厌了。如果真想知道关于我的事情,实话跟你说,我是吉内斯·德·帕萨蒙特,已经亲手写好了传记。”
“他说的没错,”差官说道,“他是写了自传,不是骗你,押在监狱里换了一些错。”
“我会回来拿的,”吉内斯说,“不管是花多少钱。”
“这值得吗?”堂吉诃德问。
“一定会好过至今已有的其他所有的书,”吉内斯说道,“我必须告诉您,里面写的是真事,丰富多彩的真事,其他的故事根本就没法与之较量。”
“题目是什么?”堂吉诃德问。
“《吉内斯·德·帕萨蒙特自述》,”犯人说。
“完成了吗?”堂吉诃德问。
“怎么会呢?”他回答道,“我并没有死!写出来的只是从我出生到现在这一部分。”
“如此说来,您已经服过刑了?”堂吉诃德问。
“算是为人民服务吧,上一回是四年,已经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喽,”那人答道,“我一点也不为一般刑而难过,原因是,到了那儿以后,我会有工夫把书写完,还有好多事情没写完呢,西班牙的苦役船上有很多的空闲,不过,把必须写的东西写好用不了太多的时间,全在我心里装着呢。”
“你似乎挺聪明的。”堂吉诃德说。
“也很不幸,”吉内斯说道,“事实总是这么不公平。”
“不幸的都是些歹徒恶棍。”差官插言说道。
“我敬告过您了,差官先生,”帕萨蒙特冲着差官叫喊,“请您悠着点儿,那些当官的给了您根棍子不是让您这样使用它,而是让您把我们护送到我们该去的地方去,我发誓……算了,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都别说了,冷静一下吧,继续赶路吧,已经歇很长时间了。”
看到帕萨蒙特如此放肆,差官立即要打他。堂吉诃德挡住了他,求他不要那样,因为一个如此遭遇的人说两句话也合乎情理。接着他又转向众人说道:
“亲爱的兄弟们,因为你们,我明白了一点:虽然你们全都罪有应得,但是却不想前去服刑,只是别无他法。诸位获罪的原因可能多种多样,最终因法官的枉判而沦落至此,没有得到公正的待遇。现在,这一切,我不仅好似亲眼目睹,而且还在告诉我向你们表明为什么老天让我来到这里,我要兑现自己最初立下的扶助弱小、铲除强暴的誓言。
“但是,我知道,以和为贵本是聪明之道,所以,我想请求他们,有劳他们还你们自由,不会没人心甘情愿为国王效力的。我想,人是生而自由的,逼迫你们未免有些残酷。还有,诸位差役先生们,”他又补充说道,“这些可怜人未曾做过任何对不起你们的事情,所有人都会为自己的过错悔改,主在天上自会主持一切,正人君子不该无端逼迫别人。我好言相求,如蒙慨允,定当有报;如若不然,我的兵器将使你们俯首帖耳。”
“真是可笑!”差官说道,“闹了半天,钻出来了这么个疯子!想让咱们放了这些人,就好像咱们能做主或者他有这个权利!先生,请您还是顾好自己吧,把脑袋上的尿盆修理一下,别指望能碰到好运气。”
“你真是不知好歹!”堂吉诃德怒喊道。他说着就行动了起来,突然冲向那差役,趁其不备,挥起长矛将之打伤。也算是他走运,受伤的刚巧是那个带着火枪的差役。
其他几个差役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傻了。待到反应过来以后,各自拿出了武器,一齐朝着堂吉诃德扑了过去。苦役犯们一看逃跑的机会已经到来,立即行动起来想要逃跑。如果不是这样,堂吉诃德肯定就会难逃一劫了。
瞬间一片混乱。差役们既要对付企图逃跑的罪犯又要对付堂吉诃德,只好自顾自了。桑丘也主动上前帮忙放开了吉内斯·德·帕萨蒙特,使他成了头一个得以成功逃跑并投入战斗的苦役犯。只见他扑向在地上的差官,首先下了佩剑,接着又端起枪来瞄了一陈,但却没有开火,因为现场所看的差役都走了,为了躲避帕萨蒙特手中的火枪和其他囚犯们的攻击,全都逃得无影无踪。桑丘心惊胆颤,他估计逃走的差役一定回去向圣兄弟团报告,而圣兄弟团又一定会派兵大肆搜捕他们。他将自己的担心讲给了主人并求他赶快逃走躲到附近的山里去。
“没错,”堂吉诃德说道,“但是,我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办。”说完,他就叫来所有的罪犯。那些囚犯已经将差官剥得精光,听到召唤之后,立刻集中起来,想知道他还有什么话要说。堂吉诃德对他们说道:“你们应该为此感激我。我说这话的意思是,先生们,显然你们已经亲眼看到了我为你们所做的一切。作为回报,我希望你们能够帮我一个忙,请诸位带上你们解下的镣铐,马上到托博索城去拜访托博索的杜尔西内娅小姐,就跟她说,倾心于她的苦相骑士真心地祝她安康,并请向她详述整件事情全部过程,然后,你们就自由了。”
吉内斯·德·帕萨蒙特大声回答道:
“我们的恩人,您吩咐我们做的事情根本就是都没法办到的,因为我们不能共同上路,只能分开行动,而且,为了避免被已经出来追捕我们的圣兄弟团抓回去,还得尽量找个地方躲起来。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让我们前去拜访托博索的杜尔西内娅小姐改成力所能及的,我们一定照办,这种事情无论是什么时候,是逃跑还是休息都是可以做的。我是说,拿上镣铐去托博索,就好像硬说还不到上午十点钟的现在是深夜,简直是痴心妄想。”
“混蛋,”堂吉诃德骂道,“你这个狗杂种,好一个吉内私了·德·扒窃蒙骗,或者其他的,那你就自己去吧,夹着尾巴,带着所有的镣铐。”
帕萨蒙特可不好惹(早已看出堂吉诃德有毛病,否则哪能干出这种荒唐事来),看到自己竟然受辱,就向同伴们使了一个眼色,然后,那帮子人退后了几步,捡起石头雨点般地向他们砸去,堂吉诃德忙不迭地赶紧用手里的盾牌阻挡,而那可怜的马儿也变得倔强起来,不管他怎么踢蹬马刺,就是不肯走。桑丘躲到了毛驴的后面,靠它的身体为自己挡住了漫天的阵阵石块。堂吉诃德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不知道有多少块石头重重地砸到了他,直到将他打倒。他刚刚倒下,那个学生模样的家伙就冲了过来,抓起他头上的铜盆,先在他的背上狠狠地砸了一阵子,接着又摔在地上,差点儿摔得尸骨全无。
那伙囚犯夺走了堂吉诃德的短褂,若不是有腿铠护着,袜子也会遭秧的。桑丘的外套被抢走,身上只剩下了内衣。苦役犯们瓜分了得来的东西之后就各奔东西了,心里想着的是如何逃避圣兄弟团的追捕而不是怎么办恩人交待的事情。那儿只留下了主仆二人和两头畜牲。那毛驴低着头,若有所思,有时还晃动一下耳朵,以为刚刚砸向它的石雨尚未停息;若昔难得也未免,老老实实地趴卧在主人的旁边;桑丘衣衫不整,深怕圣兄弟团的人马会立刻到来;堂吉诃德呢,则在深为自己的遭遇而气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