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3世纪
地点:祁连山下
一场炫目的风暴过去了,尘埃终于落定。曹仲安随着卢孟雄平安返回窗明几净的书斋,一切从头评说。
窗外,依旧是“贫雪”的祁连山,越来越显得灰霾沉沉的天空。室内,屋角一盆兰花散发出阵阵幽香,一切显得那么不协调。
这正是:风暴过后别样静,劫难归来处处亲。从头把酒话往事,别有滋味留在心。
卢孟雄首先打破了缄默,轻声安慰朋友道:“回来就好了。我们还有许多大事需要着手,不要和两千多年前匈奴人一般见识,忘记居延海的不愉快吧。”
曹仲安却十分洒脱地说:“那有什么不愉快的?这乃是人生难得的记忆,一般人想也想不了。如果像平常腐儒,安坐在家中夸夸其谈,能有这样的经历吗?常言道,读万卷书,还得行万里路。那平平常常世间万里路,怎么能和穿行千年时空相比拟。有幸能深入其中,亲历历史实境,胜过读书不知多少倍。这才是三生有幸啊!”
是啊,穿越空间,岂能和穿越时间相比。二者自有高下,非凡夫俗子所能想象。
卢孟雄点头道:“说得对。你带回的材料不容易,胜过敦煌宝库,以及其他出土文物。那有名的居延木简,也不过是一些残章断片,怎么比得上你亲自带回的活资料,得要认真整理一下。”
曹仲安进入历史的奇异经历,很快传播出去,惊动了世界上有关部门和许多人,联合国也十分关注。这一捅开,还有什么好说的吗?四面八方的高鼻子、矮鼻子官员、学者和记者,络绎不绝赶来。在联合国秘书长以及有关国际抗灾组织积极关注下,已经不再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了。
卢孟雄说得对,这些珍贵材料需要好好整理。
一件件材料摊开,脉络十分清楚。
那古楼兰六七千年前,罕见的动物石刻,相当于上古神农氏时期、《圣经》伊甸园之“黄金时代”。
曹仲安不愧是历史学家,立时引用几段古书印证。
《庄子·盗跖》记述:“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
《尸子·君治》描写:“神农理天下,欲雨则雨。五日为行雨旬,为谷雨旬。五日为时雨,正四时之制,万物咸利。”
《淮南子·氾论训》叙述:“当此之时,阴阳和平,风雨时节,万物蕃息。”
同书《主术训》记述:“甘雨时降,五谷蕃植。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这本书的《览冥训》,还有一段记述:“背方州,抱阳天。和春,阳夏,杀秋,约冬,枕方寝绳。阴阳之所壅沉不通,窍理之;逆气戾物,伤民厚积者,绝止之。当此之时,卧倨倨,兴眄眄。一自以为马,一自以为牛。其行蹎蹎,其视瞑瞑。侗然皆得其和,莫知所由生。浮游不知所求,魍魉不知所往。”
瞧,这样风调雨顺天地,岂非至美至善之典模。不是“黄金时代”,还会是什么?无怪乎“卧倨倨,兴眄眄”,随心所欲,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毫无精神负担。
呵呵,什么是“黄金时代”?不过就是一段比过去稍微好一些的日子罢了。那“黄金”二字,是相对以往生活艰辛的原始人而说的,绝对不能和后世相提并论。
试问,原始人时代,家里有空调、电视、洗衣机,出门有汽车、飞机,能够吃巧克力、冰激凌,过生日有奶油蛋糕吗?生活总在进步,未来总比过去美好。这是颠扑不破的规律。
曹仲安所曾去过那同一地点,3500年前干涸的罗布泊湖盆,遍地呼号的风沙,相当于中原以夏商为中心的时间段。
曹仲安说:“这也有书为证。”
请看,《竹书纪年》记载:“帝厪……八年,天有妖孽,十日并出。”
《淮南子·览冥训》记述:“逮至夏桀之时……山无峻干,泽无洼水。”
《说苑·君道》介绍:“汤之时,大旱七年。雒圻川竭,煎沙烂石。”《吕氏春秋·顺民篇》描写得更加传神:“汤……祷于桑林之社,言未已而大雨,方数千里。”
《帝王世纪》也说:“汤……祷于桑林之社,言未已而大雨,方数千里。”
作为首领的汤,竟不惜以身代替牲口祭天求雨,本身就反映出当时的旱情何其严重。祭词还没有念完,立刻下了一场暴雨,岂不是亚北方期极度酷烈的大陆性气候的真实写照吗?
知道吗?汤其实是一个大巫师。原始时期的部落头领,都是懂得“巫术”的巫师,也是最早的知识分子。只是到了后来的封建时代,巫师才逐渐演变为搞迷信的家伙。不能听见巫师这个名字就皱眉毛,不能不分青红皂白一把抓,必须把最早的原始巫师和后来的巫师分开才对。
巫师有什么不好?他们就是原始知识分子。在那艰苦的蒙昧时代,正是他们凭着仅有的微薄知识,带领人们从黑暗中一步步走出来,深深体现了“知识就是力量”这个不可磨灭的真理。应该向他们致敬——了不起的巫师,伟大的原始知识分子。
夏商之亡,从前全然归咎于夏桀、商纣暴虐无道。其实剧烈的自然灾变不断,给本来就很脆弱的原始农业以沉重打击,才是造成社会混乱、王朝崩溃的主要原因。
曹仲安说:“这样的恶劣环境在上古岂止夏商,还包括了黄帝、尧、舜、禹、汤以来,整个蒙昧历史阶段。”
旁边有人不解地提问:“从前岂不是说,这些圣人所在时期,都是亘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太平盛世么?”
曹仲安摇头说:“那是从前封建腐儒,为了美化历史,给他们涂脂抹粉。其实这些所谓‘圣人’活得够累的了。”
要证据么?有的是!
曹仲安摊开一大堆古书,写得明明白白。
《山海经·大荒北经》说:“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蓄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
剥开神话外衣,从记述所见,贯穿这场战争,有一个风雨雾霾和干旱交相替代,极度显著的气象过程。气候极其恶劣,当时人们必定很不好过。
《孟子·滕文公章句上》说:“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
《竹书纪年》说:“舜在位十有四年。奏鈡石笙筦未罢,而天大雷雨。疾风登屋拔木,桴鼓播地,鈡磬乱行,舞人顿伏。”
《淮南子·本经训》说:“舜之时,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龙门未开,吕梁未发,江海通流,四海溟涬。民皆上丘陵、赴树木。舜乃使禹疏三江五湖,辟伊闕,导廛涧,平通沟陆,流注东海。”
请看,尧、舜时期的气候多么糟糕。特别是洪水为害,弄得这两位“圣人”头晕脑胀,不得不先后命令鲧和他的儿子禹去治水。
《史记·夏本纪》记述:“禹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可见其时至少有长达十三年的洪水灾害,这在今日是不可想象的极端严重的水灾。西方所谓“诺亚方舟洪水”,也和中国的这场大洪水相当。
哼哼,这哪是后世那些腐儒宣扬的莺飞燕舞、歌舞升平的“极乐盛世”。
曹仲安说:“更加形象化的是夸父追日、后羿射日的神话。”
《山海经·海外北经》记述:“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
神话是现实的反映。由此可见,当时多么干旱,气候环境多么恶劣。
《淮南子·本经训》记载:“逮至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苗,杀草木,而民无所食……九婴、大风……皆为民害。尧乃使羿……杀九婴于凶水至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
天上哪有十个太阳?所谓“十日”,乃是极言当时毒日头之酷烈,是极度干旱气候的真实写照。那些“九婴”、“大风”,都是各种各样灾害的象征。羿就是当时治理灾害的一位大英雄。
成都附近的三星堆遗址里,有一个特殊的太阳轮,太阳光外面紧紧套着一个密不透风的圆圈。不懂古气候演变情况的腐儒们,说什么是“太阳崇拜”的象征,体现了“太阳出来喜洋洋”的心情。其实当时正是3000多年前,一个全球性的灾变时期,“后羿射日”的时代。连续干旱为害,人们恨不得一箭把毒日头射下来,只有恐惧和仇恨的心情,怎么会五体投地崇拜这样的太阳?这个太阳轮外面的圆圈,就是限制它的象征。这是一个带枷锁的太阳。
在这艰难的岁月里,出现了后羿一样的英雄人物,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西方神话中的大英雄赫拉克勒斯,诛灭许多妖魔鬼怪的十大武功故事,也出现在这个时期,与东方的后羿对比何其相似。无论中西普遍出现一个“英雄”神话的井喷现象,和环境条件息息相关,绝对不是偶然的。
常言道,时势出英雄,这是不折不扣的“英雄时代”。在这样酷烈的全球性灾变时期,东方和西方涌现了一些平魔的英雄,反映了当时先民和大自然环境的斗争,值得我们深深崇敬。
曹仲安耐心解释说:“我们对待神话,不能采取神秘主义,认为神话说的都实有其事;也不能采取虚无主义,认为神话说的都是胡说八道。其实远古神话是一些重要自然现象的反映。当时先民无法解释其原因,才编造出一些故事。科学工作者的任务,应该从中分析合理内核,提取科学信息,这才是科学工作者正确的态度。”
旁边的人听了曹仲安一番解说,不由提问:“神话这样说,有科学根据吗?”
卢孟雄点头说:“有啊!这两个时期的古气候特征,正和第四纪最后一个冰期结束以来,其中的两个阶段相应。”
这两段上古历史与古气候比较,需要用科学事实说话。
卢孟雄翻开自己的论文,不慌不忙介绍。
这一切都得从1万年前,第四纪的晚更新世末期,最后一个冰期结束说起。
寒冷的冰期结束之后,就立刻进入温暖潮湿的阶段吗?
卢孟雄摇头说:“不是的。”
他笑了笑提醒大家:“世界上哪有那样泾渭分明的界线,之间还有很长的过渡阶段。”
更新世的冰期过后,那是相对温暖潮湿的全新世,也就是冰后期。
卢孟雄说:“冬天过后,也不是夏天就来嘛。”
是啊,从冰期到冰后期的交替,并不是一下子就变暖了。好像严寒的冬天结束后,不是立刻进入炎热的夏天,而是经过气候多变的春天,一个个“倒春寒”,才逐渐接近稳定的夏天。
在晚更新世最后一次冰期结束后,也有一个个“倒春寒”。
这些“倒春寒”可长了,不是三天、五天,而是大致以2500多年左右为周期,冷暖干湿相互交替非常明显。这不是没有根据的臆测,而是包括地质学、古气候学、古植物学、海洋沉积学和其他自然学科相互配合研究,得出的公认事实。
卢孟雄顺手列出了一张表:
前北方期,距今9500—10200年。
北方期,距今7500—9500年。
大西洋期,距今4500—7500年。有的地区表现为距今4000—8000年左右。
亚北方期,距今2500—4500年。
亚大西洋期,距今2500年以来的亚大西洋期。
其中,前北方期和北方期距离冰期很近,还残存着一些相似的干凉气候特点,往后几个阶段就大不一样了。
大约从距今7500年左右开始,进入了大西洋期。这是一个全球性的温暖潮湿阶段,一直持续了2500多年。经历了艰苦岁月的原始先民,一下子进入这个阶段,真是苦尽甘来,得到了最好的生存环境。全球性原始农业飞速发展,出现了一次井喷现象。全球的新石器时代文明迅速发展,也出现了井喷现象,到处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
这就是曹仲安在古楼兰所见过的情景,那个动物石刻就是明证。
紧接着是持续干旱,加上突发性洪水的灾变气候期。那就是亚北方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倒春寒”。
曹仲安在古楼兰看见的另一番情景,就是这个全球性灾变气候的注脚。
他在唐时星宿海、西汉张掖古郡和居延海所见,也是一个“新黄金时代”吗?
成都的金沙遗址也有一个太阳轮。却没有什么铁圈封锁,太阳发出和煦的光芒,和四周几只飞鸟共同组成一个和谐的天地。这才是真正的“太阳崇拜”,真正的“太阳出来喜洋洋”,就是和三星堆太阳轮完全不同,“新黄金时代”最好的象征。仔细比较一下这两个太阳轮,就能清楚分辨两个不同的古气候时期了。
旁边又有人问:“从21世纪以来,直到眼下23世纪,全球性气候环境迅速恶变,又是怎么一回事?”
卢孟雄幽幽然说:“别忘记了那把‘气候尺子’,还在接着演变不休。”
这就是最后一个冰期结束以来,大致以2500多年左右为周期变化的“气候尺子”。
卢孟雄说:“亚北方期到2500年前的商代末年,已经转换为一个新的温暖潮湿阶段,从西周开始就进入了‘新黄金时代’。你看见的黑水国、居延海,以及后来星宿海风光就是这个阶段嘛。”
这个“新黄金时代”一直延续了2500多年吗?
这话又不好说了。
第一个问题,也不是2500年来,一直都是那样美好的时光。
仔细观察,其中还有一些几百年、几十年的小尺度波动变化,一会儿好、一会儿坏,造成不同时期的波动。所以竺可桢先生才在近5000年以来的气候变化中,划分出许多小阶段。
第二个问题,这个“新黄金时代”还会一直延续下去么?
不,已经过了2500年,好日子气数已尽了。
这就是21世纪以来,全球性气候古怪得越来越不像样子,以致卢孟雄和曹仲安要寻找解决办法的根本原因!
旁边众人听懂了。曹仲安也懂了,自言自语道:“噢,我们还要面对未来2500年的厄运。”
2500年,那是一个什么概念?
那是从西周,历经春秋战国、秦、汉、三国、魏晋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民国,直至眼下的时代。人们的个体生命,怎么能熬过这样漫长的时间。
是的,现今地球上任何人,也没法望见隧道另一头的曙光。
除非是特殊构造的机器人、外星人。
要不,就把自己冰冻2500年,等待一个更新的“黄金时代”的到来。
那时候,这一堆“冻肉”还能复苏吗?
不能忽略、不能摆脱,只有迎着困难而上,寻找缓解的办法。
像不自量力的堂吉诃德大战风车一样,竟敢螳臂挡车吗?
不!那只会粉身碎骨,不会有别的任何结果。
卢孟雄说:“这犹如驯服烈马,不能强力对抗,只能顺势而上,叫它老老实实。”
曹仲安拍案叫绝道:“好一个‘顺势’,咱们就得要掌握自然规律,必定就能‘上’了。”
下一步怎么办?
已经调查清楚了过去、现在的情况,就得向未来索取另一把钥匙了。
未来这扇门怎么打开?
卢孟雄皱眉想了想说:“让我们再想办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