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彻夜!
李钟岳记不清这是连续第多少个不眠之夜了。
杭州知府贵福深恐自己担负杀士恶名,已三次向他下达抓捕令。他一个小小山阴县令能违抗得了吗?李钟岳披衣下床,连连哀叹:“我李钟岳虽生性愚钝,但女杰之言句句在理,女杰之行必可昭日月!”他抬起双手,细细端详,“李钟岳啊李钟岳,万不能将秋大侠断于你这双手啊!”他仿佛坚定了决心,摘下头上乌纱帽,托在掌上,默默地注视着,“哼!大不了弃了它!”忽然,老母的形象出现在眼前。是啊,为了这顶乌纱,可怜的寡母多少回披星戴月地忙碌,自己又是多少个挑灯夜读!
李钟岳热泪纵横!
天刚亮,贵福又来了,进门就说:“李县令,据可靠消息,女贼今日将在山阴县大通学堂煽动学生!”
李钟岳浑身一激灵。
贵福又说:“女贼祸国殃民,李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当全力以赴!”
“大人,事关重大,下官不才,恐怕……”
“李大人放心,本府已替你考虑周全,给你带了助手。”贵福指着身边的两个彪形大汉,“贵林、贵祥,本府命你二人带上人马,由李大人节度,立刻前往大通学堂,务将贼党一网打尽!”
李钟岳深知不好,不待他摘下头顶乌纱,两个大汉已将他“请”上了马。
李钟岳愁眉紧锁,疲坐于马背。左右贵林、贵祥气势汹汹,不断催促快行。
大通学堂内,人头攒动,群情激昂。鉴湖女侠秋瑾正站在台上意气风发,慷慨激昂。贵林、贵祥策马向前,不经请命就命令兵卒冲了进去。李钟岳一看,急忙下令不许妄动,可此时的他充其量只是个摆设,谁也不把他的命令当回事。他只得声嘶力竭地喊叫:“只可抓捕,不可杀害啊……”
抓获了秋瑾,贵福又命李钟岳开堂审讯。
大堂上,秋瑾大义凛然,视死如归。李钟岳双眉紧锁,羞愧难当,一句也问不出。
第二日,贵福命李钟岳严刑拷问。堂上,李钟岳却待秋瑾如上宾,取出纸笔,亲自递给秋瑾,劝她写点供词。秋瑾环顾左右,挥毫,“唰唰唰”,“秋风秋雨愁煞人!”李钟岳一声“罢了”,双目湿润。
贵福老奸巨滑,行刑那天,又命李钟岳亲自到刑场下达处决秋瑾的命令。李钟岳双膝“扑通”落跪,取下乌纱,掷于贵福面前:“大人,草民李钟岳辜负了浩荡皇恩和大人器重!望大人开恩,收了这顶乌纱,饶了草民吧!”李钟岳泪流满面。
“哈哈!李大人请起,看在你我多年交情的份上,本府不难为你了。”贵福狡黠一笑,“贵林、贵祥听令!李大人慈悲心肠,不忍目睹女贼伏法。这样吧,本府就将此事交于你二人了。切记,绝不可一刀了结她的性命,更不得留下全尸!”
李钟岳又妥协了——他不能让英雄死得没有尊严。
刑场回来,李钟岳坐在轿里,失神的双眼看飘忽的红轿帘,像喷血的仇恨的眼睛刺着他;秋风中的每一粒尘埃,也在狠狠地撕扯着他苍老的肌肤;进了家门,那只跟随了他多年的老狗也对他怒目而视……“造孽了!一代人杰毁在我李钟岳手里了!”
李钟岳日夜手捧秋瑾诗作,低声吟诵。
李钟岳病倒了。模糊中,只见女侠娇容紧锁,低声吟唱:“世界凄凉,可怜生个凄凉女。”
李钟岳泪如涌泉。
女侠忽又柳眉倒竖:“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不待李钟岳回话,女杰再叹,“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其调激昂,其情惨烈,振聋发聩!
李钟岳双手捂耳:“大侠,饶了我吧。”
只听秋瑾又一声:“斩尽妖魔百鬼藏,澄清天下本天职!”
“女杰,杀了我吧!我就是妖魔!我就是鬼!杀了我吧。”李钟岳颤巍巍地爬起身,摇晃着走进庭院,举目四望,秋风瑟瑟,秋雨潇潇,庭院一派肃杀,天地呜咽一片。“秋风秋雨愁煞人……”李钟岳喃喃念道。折回头,那座象征着公平公正的天平架还龟缩在大堂案上,他不由怒火心中起,一举手,劈得粉碎。
李钟岳一声哀叹,走进密室,哆嗦着托起一条洁白的绢布,用布满老茧的手颤抖地打了一个结。移过一条长脚凳,站上去。白绢布穿过房梁,系紧。李钟岳手捧白绢布,紧紧地按在胸口,又捂面痛哭。哭罢抬头,双目茫然,继而紧闭。白绢布紧紧地扎住了他的脖子。
“哐啷!”长脚凳倒了!
“秋风秋雨愁煞人!对不起啊,女杰,李钟岳赔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