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一头雾水。我这样的清贫之家,还有什么不错,还有什么可以的?一股浓郁的香水味从罗秘书身上飘来,熏得我忍不住皱了皱眉。
于红霞临时到隔壁小摊上买了两包瓜子,沏了两杯茶,搁在小桌上,请两位客人用。他们嘴里说好好,不客气不客气,身子却不动,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眼角余光直往我老婆身上脸上去。于红霞年轻时还是有几分姿色的,现在却是对不起观众了,这我前面已经说过。我晓得,两位老同学不过是满足他们的好奇心而已。
沉吟片刻,罗秘书才说,朝阳呵,你的困难我一直挂在心上的,毕竟,同学一场嘛,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事情是这样的,这不快到年关了吗,市里领导准备搞一次送温暖活动,主要是看望一下生活困难的下岗职工,给他们送点年货,拜个早年。东西不多,也就是十斤肉,二十斤米,两百元钱的红包,意思意思,也是党和政府的一片心嘛。市长下午三点到你这里来,所以我先来踩踩点,作点必要的安排,你有什么意见吗?
这么好的事,我还会有什么意见?我和于红霞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没意见没意见,欢迎欢迎!
罗秘书又说,送温暖是政府的一项重要工作,是安民工程,也是一个严肃的政治任务,各方面都很重视,电视台也要来采访,所以到时还请你配合一下,说几句话。
我兴奋而紧张,你是说,让我上电视?
魏超笑道,让你过把瘾呢!
我有点手足无措,我说、说什么?
罗秘书挥挥手,你用不着那么紧张嘛,对着镜头要自然一点。你就说,感谢市长的关心,有政府的支持,一定会克服暂时的困难,创造美好的明天。话不要多,言简意赅,几句就行。
我赶紧把罗秘书交代的话默念了一遍。
罗秘书又瞟瞟我身上,说衣服不能穿得太差,当然也不要穿得太好,整洁一点就行。
于红霞在一旁迭声说,有、有,有整洁衣服。
罗秘书点头表示满意,好,就这样,下午就看你的了。我们还有事,就不坐了,你们作准备吧。他领头往巷子外走,魏超紧随其后。
于红霞很不安,说,你们嘴巴都没有打湿呢。
魏超回头说,嫂子下次吧。
我一直把他们送到大街上。回家一看,于红霞正翻箱倒柜,为我找上电视穿的衣服。我就坐在一旁抓紧时间背诵那几句台词。上电视那么多人看,当然是一种表演,我怕到时忘了该说的话,出了洋相不得了。于红霞抓起一件半新的夹克抖动抖动,让我穿上,然后退两步仔细端详。她的目光闪了闪,忽然就黯淡下来,说朝阳,你上了电视,是不是全市都看得见?
我说,那当然。
于红霞说,那我爸也看得见?
我心里咯噔一下,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以我这种身份上电视并不光彩,在她爸面前,我们丢不起这个脸。虽然早就断绝了来往,但我经常感到,岳父那双憎恨的眼睛还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唉,人呐,有时就活在一张脸上,我们不能只顾肚皮不顾脸皮。当然,政府送来的温暖很诱人,放弃了十分可惜,心有不甘,也辜负了政府的一片爱民之心,可是我能让我岳父看见我把他女儿带进了这种困境吗?
我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自尊心慢慢地就占了上风,于是毅然决然地脱下了夹克。于红霞从我脱衣的动作得知了我的决定,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我们默默地收拾起各自的行当,出了门。
离开家门前,我写了一张字条,用图钉摁在门上。我在字条上说:对不起政府,孩子外婆突然生病,我们下乡去了。自己读了一遍,觉得不对头,一是不该对政府撒谎,二是这个谎也撒得太不像了,孩子出生就没有见过外婆。我赶紧又把字条撕了。
我请于红霞坐在三轮车上,像往常一样,把她送到立交桥下,才去家电大厦。下午天气不错,日头隐隐,小风轻吹,灰尘四外飞舞,估计她擦皮鞋的生意也会不错。我在家电大厦门外排了一下午的队,也没轮到送一次货。我没在乎,因为我的心思不在这方面。我心神不定,老想着市长有没有去我家,去了看到我家门上那把生了锈的锁会怎么想。我觉得很对不起政府,也对不起我的两位老同学。
夜里看电视,我见到隔壁阿毛在屏幕上跟市长握手,从市长手里接过红包、大米和肉,还冲着我笑得一脸稀烂。老实说我心里很不平衡,那些温暖本来是政府送给我的呀!由此我对岳父恨得牙疼,若不是因为他,我何至于把这么好的一件事情拱手让给别人,遭受这么大的损失!
因为心里不平衡,夜里就睡不着觉,煎饼一样翻来覆去,朦朦胧胧中见到了童卫红。童卫红说,吴朝阳,事情过去了,就不要斤斤计较了,你并没有做错。钱没了,可以去挣,脸面丢了,可是挣也挣不回来的。我是不能活了,我要活的话,也要活得有尊严,要不不如不活。她说得很严肃,也很有尊严的样子。我心里就平静下来了。我说谢谢你卫红,我可以睡个好觉了。我一边说一边沉入了梦乡。
我终于碰到了过不去的坎。
我相信每个人一生中都有一道过不去的坎,只是没料到自己的这一道坎来得这么快。
我不是说我的病。我才不在乎什么病不病的,又不怎么疼。我懒得吃药,说我都懒得跟于红霞说。她又不是医生。反正她的病也没有跟我说清楚过,我们是待遇对等。我可能还没有到病入膏肓的程度,但我晓得我好不了,既然好不了,还想它干什么?随它去吧。
我也不是说三轮车被没收的事。这事只能怪我自己。这天在去家电大厦途中,我贪小便宜顺便搭了一个客,说好收他两块钱的车费。可这两块钱还没有赚到手,就被七八个穿制服的同志拦住了。如今穿制服的特别多,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城管大队的还是工商所的。他们粗暴地拉下我的顾客,跟我说话时眼睛瞪得溜圆,而且他们都有一根又瘦又尖的长指头。他们指着我,说我违反了有关规定,影响了市容市貌,而且还是无照经营。他们抓起我那辆朝夕相处的三轮车,就往他们那台双排座小货车上扔。
我就这么一件心爱之物,当然舍不得,就抓住它,央求说,同志我是初犯,请你们原谅行不行?
他们说不行,没罚款就已经是宽大处理了。
我还是不愿意松手,说我是靠它讨吃的呢!
他们说,你怎么还不明白呀,就是不允许用它讨吃,破三轮车蚂蚁一样满街爬,我们怎么创建文明卫生城市?你再不松手,就要以妨碍公务论处了!
我松手松得慢了一些,他们其中一个就推了我一把。我毫无防备,一屁股跌坐在地。可能我的样子比较狼狈一点,他们都忍不住笑了。我也没有想到,我这么大个子的人,居然这么不经一推。我爬起来,拍拍屁股,还好,哪里也没有伤到,只是沾了些灰,屋里有一把洗衣的好手,没什么关系。双排座立即开动了,我的三轮车在上面摇晃得咯吱作响,好像跟我说什么告别的话。我眼角有点湿,毕竟相处了这么多年,还是有感情的。我却没什么好说的,我这是咎由自取。
搭我车的客人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一个劲地向我道歉,说对不起,连累你把车都没收了。说着就掏出两块钱来。我说没把你送到我怎好收你的车费呢?我执意不要,他却将钱塞到我口袋里,又说声对不起,赶紧转身走了。虽然只是两块钱,我也得到了一点点安慰,心情就开始好转。这没什么,我和巷子口上修单车的老陆关系不错,他那里经常有一些来历不明的单车出售,有时也有三轮车,价格非常便宜。我先赊销一辆,赚了钱再还他,也不是没有可能。这么一想,情绪就跟国家的经济形势一样好起来了。
世事真是难料。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就是那位顾客给我的两块钱,把我带到了这道过不去的坎跟前。因为要考虑如何向于红霞作交代,我在街上游荡了半天。后来我想,不如用这两块钱买点小菜回去,作一点小小铺垫,可能有利于她接受三轮车被没收这个事实。于是从不买菜的我就绕到菜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