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想请你帮个忙,给刘莹去个电话。”
小赵说:“昨天你不是和她通过话么?”
昨天傍晚,他忽然想和女朋友通话了,就夹着一辆自行车,沿着凹凸不平的湖堤歪歪扭扭骑了十五公里,赶到了管理站。只有管理站才有通城里的直拨电话。可刘莹家里人说,她跳舞去了。他等到十点半,还不见她回来,只好灰心丧气地回到保护点。幸好昨夜有很好的月亮,要不他会把自行车骑到洞庭湖里去。
他舔舔干裂的嘴唇,说:“哦,昨天没找到她……麻烦你转告她,她说过要到我这里来的,如果来,把确切时间告诉我,我好去管理站接她。她家号码是8972431。”
小赵说:“行呵,愿意成全你的美事,一有消息我立即转告你。”
他有些不安:“多次麻烦你,不好意思啊!”
小赵笑道:“你啊,买个大哥大不就不用麻烦我了?”
这是废话,他买得起大哥大,还会一个人待在这看不到人毛的地方?
他搁下电话,双手枕着后脑壳,重新躺回床上。刘莹来保护点看他的事,半年前就约定了的,可是刘莹一推再推,那推迟的理由总是很充分的,可他也感到里头有虚与委蛇的成分。他对他的女朋友已越来越没有把握了,所以,他对小赵打的这个电话,也不抱多大的希望。
但是,他还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部黑漆斑驳的电话机,冥冥之中,期待它冷不丁震响。颈子不一会就酸疼起来,他转动一下头,不期瞥见了用铅笔写在床头墙壁上的一首诗:君在湖之东,我在湖之北,日日思君不见君,同饮一湖水。这是他的仿作,里面的那个君,自然是指住在城里的刘莹。他看着看着,就觉得它不顺眼起来了。城里的刘莹显然是不喝湖中的水的,他这不是自作多情么?
他全身都不自在,便一个鹞子翻身跳下床。跺跺有些麻木的脚,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冰凉的话筒。但他随即就松了手。小赵不会这么快就找到刘莹的,或许,要等到明天才会有消息给他。他忽然觉出,他也成了一只老等,跟湖里那只老等没有本质的区别,不同的是,湖里的老等耐心十足,凝然不动,而他却六神无主,坐立不安。
他毅然取下门后的望远镜挂在脖子上,跨出门去。在屋里烦躁,还不如出去看看老等呢。
冷冽的湖风还是那么不紧不慢地吹着,天空中的灰云分出一些层次来了。湖面浩渺迷茫,湖堤如一条长龙盘在湖边。那只老等还站在那里,模糊的一个黑点,不清晰。他举起望远镜,慢慢调节焦距。望远镜是洋货,是一位叫艾丽丝的英国小姐送给他的。半年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一个国际湿地生物考察团来到这里,团员之一的艾丽丝对他们在艰苦环境里的出色工作表示十分敬佩,一激动,就把自己的望远镜挂到他脖子上了,告别时还紧紧地拥抱了他。洋小姐浓烈的体息至今让他记忆犹新。
镜头捕捉到了老等。它仍以等待的姿态呈现在他面前。湖风不时将它尾部的羽毛吹得翻卷起来,可它本身一动不动。当他仔细观察它的头部时,不由得吃了一惊:它侧向岸边的这只眼睛似乎并没有盯着水面,而是沉静地凝视着他!并且,有种难以言说的怜悯之情随着它目光穿过镜头,直透进他的心底。仿佛,老等晓得他在观察它,于是它进行了反观察,并且通过反观察而获知了他的隐衷。
他的心莫名其妙地颤抖了一下,十分不快,正要发作,咒骂一句,身后屋里的电话铃响了。他只好放下望远镜,掉头进屋,去接那个期盼中的电话。由于紧张,他的声音有些发僵:
“喂,是小赵吗?”
“是我,我有消息给你,不过,你要有思想准备,要挺得住,要坚强呵!”
一股寒意袭遍全身,他懵懵地:“你……说吧。”
“刘莹说,你那里太冷,又不好玩,她不想来;她还说,有人陪她去海南岛玩呢!”
他木然,半晌无话……电话那一头,小赵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安宁,我吓着你了吧?我逗你的呢,告诉你真实情况吧:我跟刘莹没有联系上,她家里人说,她一早就出去了,一直没归屋。也许到舞厅里去了呢,如今城里风行日场情调舞,就是那种熄灯贴面的……”
不待小赵说完,他气愤地搁下了话筒。由于使了不小的劲,话筒磕得机座砰然作响。颓然坐下时,他发觉自己全身都在战栗。
他扛着猎枪再次走出小屋时已是向晚时分。湖风悄然止息,天上云层稀薄如纸,湖面上反而显得更亮一些了。空中盘旋着更多的鸟影,大群大群的水禽聚集在滩涂上,叽叽喳喳,很是热闹。
他跌跌撞撞下了湖堤,踩上荒洲,身体才稳定下来。他径直朝那只如铸如塑的老等走去。老等的样子让他愤懑,它已经在这儿等了差不多整整一天了,究竟还有什么好等的呢?你这呆头呆脑的蠢家伙呵!
他步子很重,一步一个脚窝,泥里的草根发出细微的断裂声。绊脚的荒草渐渐稀少,泥土也愈来愈软。忽然,他一脚踏进稀泥里,脚背被泥掩埋了。他只好拔出脚,向后退了一步。他已经到了距老等最近的地方,再往前,就会身陷泥淖。
他的呼吸粗重,团团白气从嘴里呵出。从浓厚潮湿的泥腥里,他闻到了鱼类尸体腐烂的气息。四下里瞟瞟,所有的水鸟无不以自己独有的形态运动着,只有老等,在继续它僵硬无望的等待。似乎为了表示一种鄙视和不屑,水鸟们都不往老等身边去,这样,围绕着老等四周,出现了一个圆形的空白地带。他眯起眼,觑着那只孑然一身形影相吊的老等。由于没用望远镜,他看不见那圆溜溜的小眼睛,但感觉得到,老等也在看着他。他真不明白,老等为何这般固执!
他举起了猎枪。近处,立即有几只野鸭吓得扑棱棱飞走。老等无动于衷。他于是把枪放下,看一眼左腕上的表,四点四十分。他瞪着水中的老等,心里说,好吧,给你十分钟,十分钟内你不飞走,甚至也不动弹一下,那就怪不得我了。不为别的,就为你那样子我看着不舒服,心里不顺!
他拄着枪站着,等老等飞走,或者时间过去。这时,远处的湖堤上,有一辆吉普车像一只甲虫一样,慢慢吞吞地爬过来,引擎声隐约可闻。但他没听见,他的注意力全在老等身上了。
十分钟很快过去了,老等仍没有动静。他咬咬牙,再给你十分钟,再过十分钟,我可要来真的了。那辆吉普车离堤上的小屋已经很近了。他还是没有察觉,他只听见脑子里有涨潮的声音,某种情绪在这声音里难以遏制地膨胀起来。
终于,他被老等那以不变应万变的模样激怒了,他举起了枪。他就不相信,他不能改变一只鸟的姿态!此时,吉普车已在小屋前停下,一个穿红色羽绒衣的女子跳下车来,挥手向他呼唤。那清脆如铃的声音是他熟悉的,但他听来,像来自遥远的另一世界,极不真实,所以他不管不顾地扣动了扳机。
“砰!”
随着一声爆响,无数鸟儿惊恐地逃向天空,而他,却訇然扑倒在荒洲上。猎枪炸了膛,他半个脸血肉模糊,黏稠的血很快就淹没了右眼。他挣扎着坐起,一声女人的惊叫划过半空直抵他的后背,他没听见,因为他根本听不见。他战战兢兢睁开左眼向湖中望去……
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幅不可思议的景象:在洞庭湖苍茫的背景上,所有的水鸟都已惊飞,只有那只绰号老等的苍鹭仍兀立水中,顽强地表达着它千古不变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