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晕灵芝挑着一担粪水,在禾场边碰见村小学的林老师。林老师新来不久,灵芝已碰见过多次,因为他总是这个时候出来散步,而灵芝总是这个时候去菜园。太阳已落山,草丛里响起了细密的虫鸣。山路很窄,灵芝停在路边,将扁担打直,让林老师过去。林老师擦身而过时默默地看了灵芝一眼,灵芝就感觉虫鸣声像一场小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她身上。
其实这是一个晴朗的傍晚,山巅上的天空一片湛蓝。凉爽的山风拂过灵芝的颈子和面庞。灵芝进了菜园,放下担子。用不着往山上望,她就晓得林老师往山梁上去了。鱼脊似的山梁上有块布满苔藓的巨大的岩石,岩石上有棵苦槠树,一抱粗。林老师时常站在苦槠树下眺望远方,木菩萨一般。直到夜色笼罩住了四围的山岭,他才会慢慢吞吞地回村小学那幢歪斜的木屋里去。
灵芝歇了口气,见驼背父亲蹒跚跟进了菜园,便操起长把粪箪浇菜。青绿的辣椒秧枝头,悬挂着小星星似的白花。灵芝小心翼翼地避开秧苗,将粪水浇在它的根部。泥土疏松泛白,粪水泼下去,就嗤嗤地响,好像有张嘴在吮吸。
父亲在菜园另一端扯草,由于黄瓜藤的遮挡,见不到他的头,只有那个耸起的驼背浮在暮色里。父亲看上去像一匹蜗牛在蠕动,这情景让灵芝心里难受。她尽量不看父亲,但父亲那哮喘病人特有的喘息又不能不令她不时担忧地瞟他一眼。
粪水、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渗透在渐浓的夜色中。菜秧枝叶模糊了,灵芝就说:“爹,天黑了,你先回去吧,当心草里有蛇。”
父亲说:“不急,还看得见,那个林老师不还在山上打野眼么?”灵芝往山梁上打一望。衬着宝蓝色天幕,林老师和苦槠树的剪影十分清晰。灵芝说:“爹,跟城里人比不得呢,他是在山上好耍,有这个雅兴。”
父亲说:“狗屁,他是山下楠木湾的,小时候也是一屁股泥巴,以为读了几句书,穿了身城里皮,就是城里人了么?狗屁!”
灵芝咧嘴笑了起来。父亲所说的“城里皮”,其实不过是林老师天天穿的T恤衫、牛仔裤和白球鞋。灵芝见劝不动父亲,就换了种说法:“爹,我肚子饿了呢,你先回去做饭吧。”
父亲没话说了,艰难地站起身,拍拍手,先走了。到了菜园外,隔着篱笆说:“灵芝,你也早点回,免得看不见路。”
灵芝脆声道:“不怕,有月亮呢。”
话音刚落,一弯明月从山巅后探出头来,山谷罩上了一层银色薄纱。虫儿们似乎受了惊,鸣叫声稀落下来。天地间一片宁静。灵芝不紧不慢地泼完最后几箪粪水,目光时不时投向山梁。灵芝手脚麻利,泼一担粪水是不必拖到月亮出来的。她有些走神,心不在焉,老是想起林老师看她的眼神。他那一眼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灵芝忽然明白自己是在等林老师从山梁上下来。凉凉的山风里,她的面颊微微发热。这时,苦槠树下没有了林老师的身影。他沿着山坡下来了。朦胧月色里,他的身子是模模糊糊的一团,倒是他脚上的鞋白得醒目,看上去是那双鞋子自己往山下走,景象十分怪异。灵芝连忙挑起空粪桶出了菜园。
不早不晚,刚好与林老师相遇。她又将扁担打直,让粪桶紧贴着路墈,以便林老师通过。林老师却在她面前站住了,借着月光,灵芝发现他紧皱着眉头。
“你这么年轻,怎么不出去打工?”林老师盯着她说,仿佛责备一个犯了错误的学生。灵芝就把脸绷紧了。打工不打工,与你有什么相干?村里的后生妹子除了她,确实都打工的打工,做生意的做生意去了,可她有一个既驼背又哮喘的爹要照顾呀!灵芝想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可是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
林老师从灵芝面前过去了。灵芝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男用护肤品的香味。灵芝望着远去的背影,发觉自己无端受了抢白,却一点也不怨他。迷离夜色逐渐模糊了林老师的身影,她只看见两只雪白的球鞋在山路上交替跳跃前进,好似两只斗狠的青蛙。
灵芝又有几次碰到林老师。林老师不再问她什么,只是点头微笑,好像表示歉意,很有礼貌的样子。灵芝于是对他笑笑,笑过后就感到心里很舒畅。一到傍晚,只要天气晴好,林老师就会爬到那不高的山梁上去。望着苦槠树下驻足远眺的身影,灵芝就想,林老师是个很孤单的人呢。
这天灵芝家夜饭吃得早,收拾完碗筷一看,村小学的檐下还袅袅着一缕炊烟。灵芝心里一动,就把坛子盖打开了。父亲说:“才吃了饭,又开什么坛子?”
灵芝说:“我给林老师抓碗菜去。”
父亲不吱声了,坐在门槛上,窣窣窸窸地搓稻草索。灵芝拿起瓷调羹,从坛子里舀了些剁辣椒,又舀了些酸刀豆,装在一只搪瓷缸里。坛子菜的酸味弥漫开来。父亲忽然说:“这个林老师,在山上待不长的。”
灵芝说:“你怎么晓得?”
父亲说:“他是年轻后生,耐得住么?还有,他爹是乡政府的会计,脚路多得很。”
灵芝噘起嘴不言语。其实,凡来山上的老师都待不长,三五个月就拍屁股走人,村小学的老师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与他们的爹是不是乡政府的会计并没有什么关系。灵芝心里不痛快,端起搪瓷缸匆匆出了门。在门外,她听见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
村小学的炊烟已经消散,淡蓝色的暮霭正从深涧幽谷里悄然升起。为赶在林老师出门散步前送到,灵芝几乎是一路小跑。接近学校那个三角形小操场时,灵芝才放慢了脚步,她想她可能显得太急切了。
灵芝轻手轻脚上了走廊。教室破旧的窗户以一种熟悉的形态呈现在她面前。灵芝曾在这里读书,从一年级读到四年级。后来到乡中学去了,刚念到初二,母亲去世,父亲又有病,不得不终止了学业。透过窗户纸,她隐约看见了自己当年使用过的课桌。那时教她的也是男老师,只是年纪比林老师大得多,也从未有饭后散步的雅兴,更不会爬到山梁上去发呆。
学校里寂静无声,灵芝不由得把脚步放得更轻。寝室的门半敞着,窗户里有昏黄的灯光。林老师在干什么呢?灵芝起了好奇心,踮起脚,从撑开的窗户里望进去。
林老师侧对着她坐在桌前,由于灯光映照,额头凸起的青春痘分外显眼。他正凝视着墙上的挂历画,画上是一个飞媚眼的女电影明星。灵芝想唤一声林老师,却见他站起身,伸手按住那张画,五个指头在女明星脸上抚摸、游移。接着,他凑近墙壁,噘起嘴唇,缓缓地压到女明星脸上去……灵芝心里突突跳,慌忙退了几步,背过身望着山谷。这时,夜色已经从四面围过来了。
灵芝有一种做贼的感觉,透不过气来。手心里是湿津津的汗。她欲往回走,可背后的声音叫住了她:“哎,是你呀,找我有事?”
林老师跳出门来,站在她面前。她低头看着他脚上的白球鞋:“我爹……让我给你送点菜来。”话一出口,她的脸就烧热了。
“太谢谢了,我正没菜吃。”林老师接过她手里的搪瓷缸,热情地道,“到我屋里坐坐吧。”
灵芝默默地摇头。
“坐都不坐,我心里过意不去呢,”林老师伸手拉她,她把手背到身后。林老师明显有些失望:“那好吧,不勉强你,我送送你吧。”
不待灵芝应允,他将搪瓷缸放进房里,带上门,然后走近她身边,轻声说:“走吧。”
灵芝只好挪脚往回走。村子已陷落在苍茫夜色里,三五点灯火无声地闪烁。月亮尚未出山,脚下的山路依稀可辨,像条灰白色的蛇。走到路窄处,后面的林老师就伸过手来扶她一下,弄得她心里一晃荡。她不想要他送,可她说不出口。
走了一程,林老师忽然说:“我晓得你怕我。”
灵芝回头飞快地瞥他一眼:“谁怕你?”
林老师就笑了,说:“那你为啥不和我说话?”
“因为你是兔子尾巴长不了,”灵芝说,“顶多混几个月,就脚底抹猪油,直往山下溜,好像山上不是人待的地方。”
林老师沉吟不语。灵芝听着他慢条斯理的脚步。半晌,他才问:“难道你愿意一辈子生活在山上吗?”
灵芝鼻子里一哼,懒得回答。他问得蠢,这不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
夜色浓雾般纠缠在四周。自家黑魆魆的屋子隐约可见,灵芝回头示意不必再送,林老师却固执地不愿离去。他的脸在朦胧之中闪着淡淡荧光,吞吞吐吐地:“其实……假如……的话,我可以在山上待得时间长一点的。”
“假如什么?”
“假如……把你的手给我。”
“要我的手做什么”
“让我握握它,我会少一点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