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往她脚上喷了些药酒,手掌在脚上噼噼拍打,她竟然没叫疼。接着,医生把那条腿抱在怀里,在脚脖子上使劲搓揉起来。她发出一些轻微的哼哼声。医生瞥一眼飞狐皮,边揉边问:“多少钱买的?”
他说:“三十,不贵吧?”
医生说:“不贵,三十元钱在城里能买什么?卖皮子的,还担着一分风险呢,这飞狐是国家保护的动物,工商局要查到了,要处罚呢。”
他说:“是嘛?”
医生说:“你要晚来几天买就更好,立冬后,就是冬皮了。”
她有些好奇,问:“飞狐是不是可以飞?”
医生说:“当然,不然还叫飞狐?不过它只在夜里出来活动,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采野果子吃。它飞的时候身体扁扁的,样子就像穿蝙蝠衫的城里女子抬起双手一样。白天,它就蹲在悬崖上睡觉,守着一株珍贵的药草,比如灵芝、血三七什么的。”
他问:“它为什么要守一株药草呢?”
医生说:“这就不晓得了。可能好比人有时也要守着恋着个什么事情,好有个念想吧?要是有不内行的人到崖上去采药,它会把采药人拴在树桩上的绳子咬断,弄不好就让你丢掉一条命。”
他说:“嗬,它还真厉害。这么说你不到悬崖上去采药罗?”
医生说:“哪能不去?好药都长在悬崖上呐。我有办法,在拴绳子的地方划个咒符,喷些法水,它就不会去咬了。一物降一物呢。”
他摇头:“迷信。”
医生笑道:“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你不信,我得信。只可惜,如今偷猎的太多,恐怕以后我也用不着画符了。”
说话间,医生已把她的脚放在地上。她立起,踮着脚尖走了两步,说:“好多了,可还是有些疼,只怕走不下山去。”
医生说:“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呢,你现在需要休息。下山还有十来里,天色又不早了,你们只怕走不到。如果不嫌弃,就到我这里歇一夜,明日再走。我还有一张空床。”
他朝门外看看,山谷里阴暗了许多,夕阳在远处山巅上闪烁。医生的建议有点突然,却也在情在理,他犹疑地问:“屋里……就你一个人吗?”
医生笑道:“还有我老婆,在柴屋里收拾呢。放心,不会宰你们的,上门就是客,食宿费看着给就是。我们这里常收留受伤的、迷路的游客呢。不信你看。”
医生往墙上指指,那里贴着一些感谢信,还有一面写有救死扶伤字样的锦旗。
他忙点头:“信、信。”又回头看她。
她说:“只好这样了。”
他说:“那就这样吧。”
他掏出十元钱作为医药费给医生,医生收下了,就带他们进了一间木板房。房内的摆设与一般小旅馆无异,看来是一间专门的客房。床上的被子很干净,窗户撑开着,可看见外面的树梢和幽谷。医生一出房门,他就搀着她在床上坐下,在她脸上吻了一下。接着他把那张飞狐虎提进来。她说,臭死了,别挂在房里。他便将它挂在窗外。他拿了脸盆,去灶房打水,碰见了医生老婆,那是位健壮的山里女子,见了他,像见了熟人似的笑笑,告诉他热水在火塘上的吊锅里。打来水,他先给她洗了脸,然后给自己洗。洗完,便和她并肩坐着,头靠着头,静静地望着窗外。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很累很累了。
天快黑时,医生叫他们去吃饭。他们第一次吃到了熏麂肉,味道很不错,只是有些辣。他和她赞不绝口。他还说,回去后一定写篇文章在报上登一登,提高一下这间山间诊所的知名度。他说,这里是山美、水美、人更美呢。
吃完饭,医生又给她扎了几针。烫完脚回房时,淡白的月光从窗口涌了进来。他便携她伏在窗口,欣赏这山间的深秋月色。深蓝的夜空下,幽深的山谷神秘莫测。近处的树梢微微摇曳,叶片上月光点点。林子深处隐约传来哗哗声响,他仿佛看见红色的飞狐在飞翔。
他搂搂她的肩膀:“景色怎么样?”
她喃喃道:“美极了……美得让人想死在这里。”
他说:“不枉此行吧?”
她点点头:“嗯。”
他说:“还怨我不?”
她摇头:“不。”
他于是按捺不住,将她横抱了起来,向床走去。她驯服地一动不动。他把她放在床上,手忙脚乱地给她和自己脱衣解带。当他抱着她躺下时,才发现这张床十分古老,榫已松动,吱呀作响。他有点顾忌,静了片刻,但她的喘息在召唤,他便不顾一切地行动起来。
蓦然房门被敲响了,医生在门外喊:“客人,请你出来,我有话说。”
他一怔,悻悻地爬起,走出门去。
医生端着油灯,眼直直地瞪着他,说:“我们就住在隔壁,板壁多缝,什么都听得见。”
他嘴巴嚅动一下:“什么意思?”
医生说:“你们不能在我房间干那事。”
他尴尬之极:“你们就不干那事吗?”
医生说:“我们干,可我们是明媒正娶,不是打野食。我让你们借宿,但不能干那事。干那事会犯地煞的,你们快活完,屁股一拍走了,背时的是我们。我们山里人迷信,也没城里人开通,请你体谅我们。同意,你们就安安静静睡;不同意,现在就请你们走,我送你们。”
他哑口无言,冰凉的夜气袭上身来,他打了个冷噤,只好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他回到房里,她正注视他,夜色里眼眸幽幽闪闪。他弄不清她是否听见了他和医生的对话。他躺了一阵,也不见她动弹,他去抚摸她,她亦没有反应。他也就不动了。
他顿觉秋意萧瑟,他和她都僵直在秋夜深处。清冷的夜色沿着双脚爬来,漫过他们的身躯,模糊了他的意识。
他醒来时鸟在窗外啼鸣,她站在窗口梳头发。他边穿衣服边问:“睡好了吗?”
她头也没回:“看来你睡得好。”
他说:“马马虎虎。”
她看看他,似乎想说什么,终于没说。
他很利索地收拾行李。他将那张飞狐皮卷起来,用塑料袋包好,塞进挎包里。他又打来水,和她共同洗漱。忙完,就背起大包小包,搀她出门。她推开他的手:“不用。”
他问:“脚好了?”
她说:“好了。”
他又问:“真好了?”
她说:“真好了。”说着翘起那只受伤的腿,摇了摇脚掌,脸上没有半点疼痛的表情。
他说:“太好了,太好了。”还是搀了她的左肘,来到堂屋。医生老婆见了说,医生上山采药去了,留下话,要他们吃了早饭再走。他忙说了不麻烦了,要赶早班车去,这就走了,等医生回来,就说我们非常感谢他。
他付了食宿费,就和她往山下走。空气湿润清新,四周都是脆亮的鸟啼,这使得他也有了些生气。他吹着口哨,挽着她走了一段,她说:“松开吧,这样两个人都走得累。我不想再连累你。”
他只好松开,说:“你行吗?”
她说:“没问题。”
说是没问题,但她走得很慢,他不得不走几步就停一下。他始终很担心,不时窥她的脸,可是山里有雾,雾掩饰了她的表情。
雾快散尽的时候,他们终于来到那条山脚的简易公路上,搭上一辆中巴。两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了这个因武陵源风景区而闻名的山城火车站。他把行李堆在候车室长椅上,让她守着,他去买票。站了半小时队,买了两张不同车次的硬座票回来。没有卧铺票,只好委屈她了。他们将坐不同的车次回到那座共同的城市,这是出来前就商定好了的。
他让她先走。开车前的时间已经不多,他赶紧整理大包小袋,把各自的东西放进各自的包里。他干得很仔细,他晓得些微的混淆都可能给他们带来麻烦。他把飞狐皮塞进她的包里。塞的时候她正看着他,他脊背上忽然有些冷,他觉得她会立即走过来,把飞狐皮拿出来扔在地上。
但她没有这样做,她从容地背上挎包,把手放进他的掌心,让他握了握,就转身进了站。她的手一如既往,还是那么温热、柔软,令他回味不已。
终于,他们回到了同一座城市,回到了以往的生活中。他的办公桌上有台橙色电话机,以前她经常在那里面跟他说话,约定有关事宜。可他回来好几天了,也不见她打电话来。这天他耐不住了,便冒了风险把电话打到她个人多眼杂耳也杂的办公室去。接电话的正好是她。
他说:“这么久了你怎么不打电话来?”
她说:“我没想起。”
他立时就怔住了。
她说:“喂,你还听着吗?”
他说:“听着呢。”
她说:“还记得你送我的飞狐皮吗?”
他说:“当然,多好的一张飞狐皮。”
她说:“昨天,我发觉屋子里一阵阵恶臭,到处找,也不知道臭味是哪里来的。后来我打开塑料袋一看,妈呀,无数的白蛆在飞狐皮上爬!我赶紧把它丢到公共厕所里去了……直到现在,我身上还有一股臭味!”
他立即就闻到了那股恶心的臭味,浑身发痒,仿佛全身爬满了蛆虫。他捏紧了话筒,发觉对她再也无话可说。
搁下话筒他便知道一切已成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