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梅斯靠在窗台上,看着几个在园子里晒太阳、散步的女人,他轻轻吹了声口哨,等那几个女人抬起头,又向她们挥了挥手。那几个女人开始时吃了一惊,然后吃吃地笑着,招招手叫他下去跟她们同走。他摇摇头,耸耸肩膀,翘起一个大拇指头往背后指了一指。随即他背后的门被推开了,他就立刻从窗台上竖起身子来,镇定了一下面容,关上窗,转过身子。
海德艾尼刚从她大伯的密室里走出来,像是刚经过一场大战似的。自从复辟以来的几年中,她的相貌没有一点进步。现在她已经三十了,她的肚里正怀着第六胎,身子越来越肥了,因为她平生唯一的慰藉就是吃,而且还一脸的绯红色肉刺,每个刺儿上面还盖着一个小小的黑点。她又被宫爷殿下传染了梅毒。可是她仍威风凛凛,使人都不禁对她肃然起敬,那种高贵傲慢的气质连真正的皇室中人也有些不如她。她在宫里没什么人喜欢,但颇使人敬畏。
人人都知道那位官爷一直受她的管束,为她的奢侈而负债累累,平时除去不管她如何责怨都照常有风流韵事,他所有的一切行动都按她的指示做,像木偶一般。
当时艾尼将门慢慢关起来。泽梅斯一脸询问的注视着他。她也正在竭力镇静着自己。许久他才说话。
“他怎么样对你说?”
“他怎么样对我说!”艾尼悻悻地重复道,一面扭着她那只满戴戒指的手儿,“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样对我说呢!他非常客气地听着我说,却什么也不肯答应。哦,殿下——这叫我如何是好呢!”
约克耸了耸肩,他的面容是阴沉的。“我也不知道呢。”
她立刻抬起头来,她的眼睛开始闪耀了。“你不知道。这倒真像你说的话儿!你是如此没有主见!倘若没有我在这里给你想办法,你就只有等上帝保佑你了!你听我讲罢——”她跨过几英尺,抓住他的褂子,边说话边捏起拳头捶他的胸膛。“你不能像呆子一般站在一旁眼看我的父亲被一群诡计多端的豺狼逼着走,你听见吗?你得到那边去跟他说去——你得让他明白我的父亲服侍斯图亚特王室已经多年了,一直都忠心耿耿,他是不能干这种事的!他不能把他赶走!现在你就到那边跟他说去——”说着她将他一推。
“我去试试看。”约克不太自信地说。他出了那扇门,到另外一扇门上去敲着,听见皇上叫他进去,他就推门而入了。“我希望没有打扰你,陛下。”
察理微笑着回转头来将他看了看。他虽明知他兄弟的来意,却没有表示出来。
“并没有,泽梅斯。进来罢。你来得巧,你有什么话要对米妮坦说吗?我正给她写信呢。”
伊克谷正想着自己的满腹心事,迟疑了半晌才回得出话。“嗯——告诉她说我希望她能来看看我们。”
“我的信里也正这么写,希望她明年能来。唔,泽梅斯你好像有心事的样子。”
泽梅斯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沉思地擦着一双手儿。“是的,陛下,我确有一点心事。”他停住了,让他哥哥静等一会儿。“艾尼怕你对她家相爷不肯重用呢。”
察理微笑起来。“那她就错了。我对他可是很重视的。不过你也得知道,泽梅斯,现在我也是没办法,我还有一个国会要对付,他们现在跟他的意见闹得很深了。”
“可是陛下单单为了满足国会,总不愿意把这样一个对你忠心耿耿的人牺牲了罢!”原来泽梅斯对于这个国家的议事集团并没有什么的好感,对于他哥哥的隐忍与退让也向来不以为然。他常常对自己说,将来我继承大统之后,情形就会两样了。
“相爷的功劳我都知道,但一个如果到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那他还能做什么呢?”
“假如您肯拉他一把,这种情况就不会再持续了。”
“难处不仅如此呢,泽梅斯。我明白他忠心能干,只是他总是顽固不化,不愿接受自判乱以来的改变,所以事情弄得更糟了。哦,詹姆士,我怕这位相爷的日子是完结了。”
“完结了?你的意思是,陛下,想要罢免他吗?”
“我想我没有别的办法,他从不扶植党羽,现在都无人肯助他。”
“好罢,陛下,我们既然彼此都爽直,你为什么不把要罢免他的真正理由告诉我呢?”
“我是有理由的。”
“现在宫中画廊里面却流行着一种不同的意见。大家都正在谣传,说你陛下凡事都可原谅他,就只他煽动斯朵小姐去下嫁利兹莫一事是不能原谅的。”
察理的黑色眼睛突地瞪出来。“谣言往往是很荒谬的,詹姆土——而你现在这话也有些荒谬了!你若当我为了一个女人而罢免一个有用的人才,那你未免把我看作个傻子,以为我是毫无见识的人了!你得承认我对待你也已经仁至义尽,就是你自己做了皇帝也不过这样罢!至于这一桩事,我已经下了决心。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不会改变主意的。所以请你不要为了这事再来烦我。”
泽梅斯毕恭毕敬的鞠了一个躬,就退出去了。他一直相信做皇帝的人是天生让人服从的,但在一般廷臣的心目中,却都认为他们两兄弟之间有隔阂。
没过几天,皇上就把科拉兰丹召进宫去了。其时那老相爷卧病在皮卡迪利新建的相府中,平日皇上为体恤起见,总都亲带一班阁员到他府里议事,这回却没那么做了。相爷勉强到了宫中首相的官衙,察理同伊克谷到了那里,三个人就聊起天来。
察理本来深恨这一刻儿的到来,想把它拖延下去,但他知道事态已经不能再拖延了。因为全国都已酝酿着一种不安,尤其集中在国会里面,他也知道唯有将这一国的怪人解决掉了,才能将这种愤愤不平之气慢慢平息下去。但他到底跟相爷相处多年,彼此都深知有素,又加他的确是忠心耿耿服侍自己,所以即使那位相爷将他看做一个顽劣的学童,总是不停的批评他,甚至说他不配居统治的地位,他仍明白他是一个最最贤能的宰辅,一旦去职之后就不得不被一班奸妄之人所包围,不得不亲自去跟他们勾心斗角,否则英国就要统治不了的。
然而事已至此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当时察理直视着相爷的眼睛。“相爷,这话我本来不便对你说,但是我已经无法对付他们了。他们可能会要求你辞职,我想你该及早见机,以留他日东山再起。”
科拉兰丹呆了半晌才回出话来。“陛下这话不是认真的罢?”
“很遗憾,相爷,我是认真的。你也知道罢,这并不是我个人的意见,我也没办法啊。”他言下分明认为这是英国几千万人的共同心声。
但科拉兰丹存心要加以误解。“陛下大概是指那位夫人而言罢。”相爷提到贝贝拉时,总称她“那位夫人”。
“老实对你说罢,相爷,并不是的。”察理很温和地回答道,因为他并不想得罪相爷。
“我怕陛下自己都没察觉到身边那些阴险小人对陛下的恶劣影响。”
“啊呀,我的天!”察理突地烦燥不安起来,不觉眼光闪烁地说道,“我想我还不至于完全失去判断力罢!”
于是科拉兰丹又开始做起小学教师来了。“陛下圣聪天启,老臣比谁都清楚,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深惜陛下浪费时间去陪伴那位夫人以及那——”
察理不等他说完就站了起来。“我的相爷,你这一番教训我早已听腻了!现在请恕我拒绝再听!我等会儿就派冒理司秘书到你那里去取大玺。日安!”说着,他头也不回走了。
科拉兰丹和约克都目送着他。等到门关上,他们才把视线转到彼此身上。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都默然没有话说,末了科拉兰丹鞠了一个躬,去屋外晒太阳了。此时有二十多个男人,还有些女人都在屋外的园子里等他,因为大家知道他跟皇上见过面了,都要等他出来看看他的神色。他没理会他们,穿过他们径直走了。随后他就听见嘤嘤嗡嗡的谈论从他耳后飘过来。
他快要穿过园子时,忽然听见一个女性的声音跟他打招呼。“永别了,相爷!”
原来是喀赛玛夫人站在游廊上,爱伦顿爵士和拇拜伯站在她两边。此时快到正午了,她却一副刚起床的模样。
“永别了,相爷!”她又重复一遍道,“我想我们从此不会再见面了!”
“夫人。”他心平气和地说道,但是声音非常的清晰,“你也总会有老的一天的。”他继续走去,但是贝贝拉仍旧在栏杆边上,瞠着眼睛发起呆来。
这是不对的!她在心里发急道。这天杀的老野种的话是不对的!我的容貌永远都会跟现在一样的——一个女人二十七岁正是绝妙年华呢!
但她记起了有段时间她也总觉得自己老了,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哦,这可恶东西!他干吗偏要提起这事来呢!一时之间她觉得疲惫不堪,而且满肚子怨恨。她跟相爷彼此嫉视了这许多年,这回老头子竟把最后一句话也说出来了。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心里就炽起一种反叛的快意。外边许多男人正在兴奋而得意地等着她,想到这里,她就拉开门,笑嘻嘻地走到外面去。
自从科拉兰丹去了职,整个宫廷都充斥着恐惧和不安。一时间人人自危,谣言满天。现在相爷已走,但是大家都没有如愿快乐。接下来要下台的是哪一个呢?
很多人说接下来要下台的将是喀赛玛夫人。
贝贝拉自己也听见过这样的谈论,但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她在宫里一直过的相当惬意,并不愿意被赶出宫。谁知有一天早晨,她跟泽民还在睡觉的时候,威尔孙惊慌失措地冲进房来了。
“夫人!哦,夫人——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