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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无所有(一)

韩云霈下午一到家,就急着打电话找思雨。

乔家燕母女姐弟闹到这个地步,说起来是她们的家务事,但乔家大院维修这项投资,既被乔妈妈作为要挟乔家燕的筹码,就很难说不会发生意外。然而也正因为是人家的家务事,他不便擅作主张,所以特地问过乔家燕,要不要把这情况告诉思雨。

乔家燕心里自不情愿让这事张扬开来。虽说思雨和她是堂姊妹,又是合作伙伴,可论到感情上的信赖,尚不及韩云霈。或者说,正因为她和韩云霈之间没有利益关系,所以能放心地向他倾诉。然而,处朋友是处朋友,做事情是做事情。从道理上讲,这个情况,不让思雨晓得,也不合适。老话说有备无患,万一事情有变,总不该让人家猝不及防。她自己说呢,思雨肯定要盘根问底,所以她最后同意韩云霈去透这个风,又叮嘱他,家里的情况,就不要说那么多了。

韩云霈尽量缓和着说,思雨,有点事情,我觉得,还是该跟你打个招呼。

思雨已听出他的声音不对头,忙说,你讲,你讲。有什么话,你尽管讲。

这个事情,按理讲,我应该为人家保密的。可是我觉得,这不是桩小事,弄不好,要影响大局。不过,也许我是想多了,想错了,那就请你包涵。这事就到你为止,不要再扩大。韩云霈啰啰嗦嗦说了这一堆,是他仔细的地方。倒不是要在思雨面前表功,而是考虑到,为乔家燕留下个转圜的余地——万一事情平息,或者没影响到投资上,她可以说是韩云霈过虑了。

思雨听得疑惑,忙说,你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就是天印公司那边,乔妈妈提出来,要家燕夫妇和家凤让出部分股权给家炳。

思雨一下紧张起来,问,家燕姐让了吗?

还没有。正闹得不可开交呢。

思雨脱口抱怨他,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韩云霈说,我也是今天上午过去才晓得,到家就给你打电话了。

思雨掩住话筒,同白毛说了一句,白毛顿时变了脸色,让思雨约韩云霈见面细谈。他们在大明花园城租了一套房过渡,虽有客厅,可白毛认为家是私人空间,不能混作办公室,不允许第三个人进那扇门,所以还是约在了佳佳轩。韩云霈匆匆赶到,见白毛也坐在包间里,并没感到意外。虽说他叮嘱思雨,此事到她为止,但早已料到,思雨不可能不告诉白毛。

思雨说,天印公司那边,究竟闹到了什么程度,请韩主任讲细一点,我们一起分析分析。这是白毛的意思,以免韩云霈做了误判,他们再受误导。

韩云霈简明扼要,说了乔传柱遗嘱决定的股权分配方案,以及他对制衡机制的设想。现在乔妈妈坚持要家燕夫妇和家凤各让出百分之十股份给家炳,姊妹俩不同意,家凤躲在金陵不见面,乔妈妈同家燕闹到以绝食相逼。

曾宪章一击桌面,语气沉重地说:问题一提出来,就真成了问题。

你是说,他们一定要达到目的?

这还用说吗?暴露了自己的攻击意图,又达不到目的,他们就不怕被对方反制?这种事情,要干,就是个破釜沉舟。

换个角度说,没有必胜的把握,他们就不会暴露自己的意图。

可他们怎么能肯定有这个把握?

思雨叹了口气,说,你真是个书呆子。你不了解家燕姐,她妈还能不了解?家燕姐刀子嘴,豆腐心,就是心太软。你想,这种无理的要求,她要真不理睬,别人能有什么办法,为什么还要陪着她妈绝食?她是怕伤了妈妈和弟弟,才会弄得那么纠结啊。

韩云霈一下被她点醒了。上午和乔家燕交谈时,他隐约感觉到有哪里不对头,可是没有想透,现在他明白了,乔家燕的屈服是必然的。她其实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决定,只是需要给自己一个理由。

他傻傻地为她提供了这个理由。

如果乔家燕不愿退让,她并不是别无选择。对方无理的要求她完全可以置之不理,父亲当初对股权份额的刻意安排,就是为了避免子女间因争夺继承权而导致事业受损。家凤既站在姐姐一边,她们完全可以运用控股优势,重新安排天印公司的管理层。从天印公司的健康发展考虑,免去母亲董事长的虚名,让她去安享晚年,让弟弟作为副手历练几年,再决定是否由他担当大任,这些都不失为明智的决策。日久见人心,母亲和弟弟终究会理解她的。韩云霈当时也朦胧地想到了这一点,可乔家燕只在让股与不让股之间徘徊。她太在乎与母亲、与弟弟的这一份亲情。她以为自己的这一份情,能暖回他们冷硬的心。

难怪乔家燕会痛恨僵死的水泥。

然而,不幸身处水泥时代,就只有以硬制硬一条路吗?

以硬制硬,也是行不通的。曾宪章冷静地指出,如果家燕和家凤这样做,对方一定会闹上法庭。乔传柱的遗嘱未经公证,又不在家燕手里,能起多大作用很难说。根据继承法,家炳母子拿到的份额会更多。

这种事,作为外人,我们也不便直接介入。曾宪章沉吟片刻,说,现在能力挽狂澜的只剩下一个人,乔家凤。

思雨当即给家凤打电话,可听到的总是呆板的语音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使用短信呼转服务……

一直到深夜,乔家凤都没有回电。

曾宪章颓然长叹: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啊。

第二天上午,乔家凤才给思雨回电话。思雨一说起天印公司股权的事,家凤就没好气地打断了她:现在来说,黄花菜都凉了。协议昨晚就签过了。你那位韩老师说话还真管用,我让他去劝姐姐吃饭,他居然去劝姐姐让股。

思雨也抱怨她:昨天一直在给你打电话,你到半夜都没接。

我是烦他们找我。昨晚也想把我叫回去,逼我就范。我约了几个朋友去唱歌,唱到半夜,累了,就睡了。

思雨无可奈何地问,协议怎么签的?

姐姐、姐夫各让出百分之十股权给家炳,仍由姐姐担任公司总经理,姐夫任副总经理。这等于把姐夫的股权挤出来给了龚可青,他们就不说不公平了!我妈还让我向姐姐学习,以大局为重,也让出百分之十。

你会让吗?

我说再考虑考虑。

怎么考虑?

考虑就是不考虑啦。我就是不让,他们能怎么办,剥夺我的继承权吗?

也就是说,家燕姐如果同样坚持不让步,他们拿她也没办法。她妈妈未必会一直闹下去。说白了,就是因为看到闹得有效果,才会越闹越来劲。

思雨放下电话,问曾宪章,现在怎么办,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曾宪章冷冷地说,你现在明白了吧,什么叫书生误事。

别说那没用的,说正事。思雨不喜欢白毛借机贬低韩云霈。韩云霈虽然做了件蠢事,却正说明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正事,那就是快找乔家炜。

家燕姐这边就不管了?思雨还有些不甘心。

不是不管,是管不了。白毛悻悻地回她,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兵败如山倒。乔家燕这个总经理也当不了几天了。我们不预先筹划,弄不好跟着崩溃。

你又耸人听闻。思雨不相信,不是刚签了协议吗?

你怎么也犯书呆子气?这个社会,协议就是用来撕毁的。

见白毛越说越起劲,思雨只好不理他,给乔家炜打电话。她担心去乔家大院商量这些事,被不相干的人听见,再节外生枝,还是约乔家炜到佳佳轩见面。乔家炜说,要不,到我那别墅去坐坐吧,虽说没装修,几个人喝茶的条件还有,比茶馆里更安全。

曾宪章说也好。他们租的房就在大明花园城里,就顺着花径转过去。乔家炜已经在门前候着他们。因为别墅还没有装修,门前的小园也就荒着,开发商当时栽的几棵小树,只剩下寒风中干枯的枝条瑟索,看不出是死是活。靠墙边那一堆碎砖,便是从胡玉成客厅里换下来的了,风干透了,边口都已经起酥。建筑是两层,外观看上去有点欧陆风情,可室内的分隔就是单元房四室一厅的格局。楼梯设在客厅的后部,楼上的布局也一样的呆板。乔家炜介绍,装修的时候,除了承重墙,其他的隔墙是可以推掉重做的,他会弄些好的设计。上下房间里都空着,只有二楼的一间,空调开得暖洋洋的,房里摆着一张长沙发,两张靠椅,玻璃茶几上放着镶花梨面板的泡茶机,一个电热烧水壶,一套功夫茶具。乔家炜已经灌了水在烧。他说有时来不及回家,就在这里糊弄一夜,壁橱里有被子。平时想一个人静一静,就自己泡茶自己喝,很少有外人来。

思雨踱到窗前,发现朝向正对西面,只隔着一条水泥路,可以清楚地看到乔家大院的全景。她狡黠地一笑,说,家炜真是深谋远虑啊。

乔家炜也笑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三人坐定,谈起正事。曾宪章先问了问乔家炜那边的进度,才说,你那边就算可以放心,这边可又出了点意外。就把天印公司的股权变化有可能会影响到项目资金的情况,简单地告诉了他。

乔家炜想了想,也认为龚良材在背后做手脚的可能性最大。江宁的干部都有些怕龚良材,说他心思深,摸不透,背地里叫他笑面虎。顿了一下,乔家炜又说,如果真是龚良材控制了天印公司,倒也不用太担心,他跟龚良材还算有点旧交情,算是合作伙伴吧。小柳在龚家做牌搭子也不是白做的,龚良材不至于太难为他。

曾宪章劝他不要盲目乐观。商场上没有永远的伙伴,官场上就更谈不上交情。龚良材抓住这个投资问题打击乔家燕,以图取而代之。他绝不会因为私人交情影响战略大计。

乔家炜道,你这就说对了。龚良材的目的是打击乔家燕,所以他要指责这项投资不当,甚至指责这个筹资方式的不规范,用来证明乔家燕决策失误。但他不会真去抛售手中的份额。因为那样势必引起恐慌,投资者争相抛售,自然就没人肯接手,导致投资份额大幅贬值。天印公司的两千万元大幅缩水,那可就变成他的决策失误了。

引而不发,跃如也。白毛也悟过来了。这张牌抓在手里能吓人,一旦真打出来,最好的结果也是两败俱伤。龚良材老谋深算,不至于连这一点都想不到。再说,乔家燕已经在退让,他也没有必要采取这样的过激手段了。

乔思雨忍不住插了一句,这么说,韩云霈无意之中,倒是办了件好事。

曾宪章咬了咬嘴唇,没有接这个茬。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乔家炜说,这个筹资方式毕竟是我们的软肋。现在打擦边球的多得很,就像通奸一样,民不告,官不究。可万一天印公司对筹资方式违规的质疑,引得金融监管部门介入审计,就算能够安全过关,至少也会有一个时期,无法动用这笔资金。

所以,他们还是要从最坏处考虑,准备好充分的应对举措。

几个人很快达成了共识,当务之急首先是资金问题。曾宪章的意思,有正当用项的钱,要坚决用掉,万一有变,能交得出账来,经得起审计就行。大头是搬迁补偿款,要尽快动员居民全部迁出,力争把搬迁补偿款发完。以补偿款抵买投资份额的,要把账做清。腾房过渡的那一部分,也要按标准把补偿款项划出来,另外做账。房主将来回迁,这笔钱可以算售出新房的预收款;房主无力回迁,这笔钱就得发到他们手上,让他们可以另觅新居,避免不必要的矛盾。

其次,天印公司那边要的收支预算,尽快编制妥当送过去,在程序上没必要让人家抓住辫子。

再次,就是该做的事要抓紧动手。维修准备工作,尽量做得细一点,争取春节前完成,节后天气回暖,就可以开工。工程进展越顺利,他们的回旋余地也就越充分。

乔家炜说,他已经联系好木材和砖瓦,各种建筑材料,保证及时供货。又安排了人在测量历史建筑的详细数据,检查建筑构件质量,以决定是修是换;还吩咐多拍些照片,以供将来作比照。

思雨不禁对乔家炜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说,你真是蛮有经验哦。准备好这些数据和照片,就算有需要落架的地方,也可以保证原汁原味复建。

乔家炜笑道,思雨抬举我了。正是因为缺乏经验,准备工作更需要考虑得周到些。

曾宪章点头说,留下原始数据和照片,这个考虑很周到。现在有些专家,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人家做什么他都要找茬,蹬鼻子上脸,显示他高明。到时候我们有硬证据在手,看他们还有什么废话可说。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开挖天国藏宝的工作。

曾宪章说,是不是能在建筑修缮开始之前做掉。

乔家炜说,开挖藏宝,如果跟维修工程同步进行,就更隐蔽一些,不易被人发现。当然先做也可以。前提是清场,清场之后,先要把乔家大院外面的围墙砌起来,形成封闭空间。他招呼曾宪章和思雨到窗前,指点给他们看,围墙北面,沿杨吴城濠南岸拉过来,一直朝东,可以与他这幢别墅的院墙相接,把沿河通道完全封死。东院墙与大明花园城之间间隔约四十米,只要留出双向车道,路西边的绿化带可以圈进围墙,至少有十几米宽,也够施工时周转了。南面围墙,要占掉鸡鹅巷半幅路面,还有手续待办,也要等东院居民全部迁出后,才能封口。西边最复杂,因为二号和四号的违章建筑未动,只能把六号与四号之间的院墙加固封严,墙上再加两米高的障布,可以保证外面看不见院里的情况。围墙的大门,打算留在东墙北端,与他的别墅只有一路之隔,必要时,可以利用他的别墅作为临时仓库。

在围墙封口之后,就可以打开乔家大院各院落之间的院墙,作为施工通道,因为施工机械是不可能从房门、火巷进出的。

曾宪章站在窗前看着,心里盘算了好一会,才说,围墙很重要,安全第一。必要时墙内墙外都要安排人巡逻。不过,东院的院墙,暂时还是不要打开。挖宝这事儿,据我的经验,也动不得大机械,主要还是靠人工。多一重院墙,也就多一重安全保障,容易控制局面。如果没有意外,我看可以招聘一些精干民工,付高酬,在春节假期间,关起门来开挖,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乔家炜笑道,这可是戏文中唱的,英雄所见略同。这些年金陵城里拆迁,凡是碰到难剃头的地方,都是趁节假日动作。就算有人反映,等有关部门节后上班再追究,该办的事都办完了,最多不过罚点款,做个惩前毖后的样子给人看。不过招工的事情,曾总要多费点心,能在民工返乡过年前落实最好。年后民工大量返城不错,可各用工单位也都在市场上抢人,就不一定能招到合适的了。民工谈妥了年后的工作,回家过年也安心嘛。

曾宪章笑道,工程是乔总当家,用工自然也是乔总挑选,我就不烦这个神了。

乔家炜要的就是这句话,当下点头应承下了。

三个人都有些兴奋。乔思雨心想,真能把天国宝藏挖出来,还有什么障碍能挡得住乔家大院的复兴呢!

套一句老话,新世界的曙光已经在地平线上了。乔家炜的围墙还没有砌完,文正创意公司就接到通知,银行应投资方天印公司要求,对乔家大院项目资金进行审计,审计期间,该账户将暂时冻结。同时,文正创意公司的账户也暂时冻结。

曾宪章冷笑一声,该来的到底来了。

思雨担心的是家燕姐,立马打电话,家燕姐的手机关机了,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都没人接。打孙秋鸿的手机,也换成了短信呼转,可她怎么呼都没人回电。

思雨想想,只有找家凤。电话是接通了,可家凤的态度很冷淡,只回了一句,你们让姐姐安生两天吧,就把电话挂了。

思雨还想再打过去,曾宪章拦住了她,说,你就放心吧。家凤这句话至少传达了两个信息:家燕姐人是安全的,她知道家燕姐的下落。

可是家凤不愿意他们再掺和。

从好处想,因为天印公司那边提请审计乔家大院项目资金,家燕这时不愿见他们,也是人之常情。对此曾宪章并不担心,一则购买乔家大院投资包份额,是愿买愿卖,公开交易;二则资金的使用绝没有违规之处,经得起审计。从坏处想,则是龚良材们的夺权攻势已经发动,家燕姊妹处于劣势,或因此情绪激愤,或正在图谋反击,自然也无心见外人。

言外之意,即使乔家燕走麦城,他曾宪章也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思雨不快地说,你这些小算盘打得有什么意思,是钱重要还是人重要?你就不想晓得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就不能想想,怎么联系上家燕姐吗?

曾宪章说,办法也有一个,就是请你那位韩老师出马。

思雨想,韩云霈上回去多嘴,已经惹得家凤不高兴。不过现在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而且也不能再让韩云霈打电话去问,打电话同样只会挨冲。

她开车去接上韩云霈,直接就奔了高云岭。车停在天印公司办事处门前,思雨说,你要有碰钉子的准备哦。韩云霈说,碰钉子也是我该碰的。他义无反顾地进了办事处,去敲主任办公室的门,隔壁有个人探出头来望了他一眼,说不在。韩云霈想了想,便转身上楼,去敲楼梯口那扇门。没敲几声,果然有人过来,把门拉开了一条缝,正是乔家凤。出乎意外,她有点无奈地问,怎么是你?

韩云霈忙说,我来看看家燕。

姐姐不在这儿,你回去吧。乔家凤说着就要关门。韩云霈伸手去抵住门扇,一时慌不择言,说那我就来看看你。

乔家凤不觉失笑,说我有什么好看,值得你专门来看。

幸而乔家燕闻声出来,对妹妹说,让韩老师上来吧。

思雨鬼灵精,见乔家凤开门说话,就悄悄地掩到了楼梯下,一待她松手开门,韩云霈前脚进,她后脚也跟了进去,叫了声家燕姐。

乔家燕怔了一下,说,你也来了。

思雨上前一步,揽过她的胳膊,说,我送韩老师过来的。

乔家凤也没法再拦她了。

进了小会客室,光线比楼道里亮些,韩云霈只觉得乔家燕的气色比绝食那回还难看,晦暗泛黑,脸模子明显小掉了一圈。他愧疚地说,都怪我自作聪明,乱出主意。

不怪你。只能怪他们。我处处退让,生怕伤了他们,他们就不怕伤了我。家燕说了一句,眼泪就下来了。

思雨着急地问,现在弄成什么样了?

乔家燕声音喑哑地开始讲,讲到伤心处,哽咽着说不下去,家凤就在一边补充。姊妹俩说说停停,思雨和韩云霈总算把事情经过弄清楚了。

家燕同意让出股权,妈妈和家炳都表示,天印公司的经营管理,还请家燕和秋鸿挑这个重担。大家还签了个协议。家燕当时蛮高兴,觉得维持了公司的安定,没枉费她这一番苦心。可是只安稳了三天,就又出花样了。妈妈召集董事会,宣布她辞去董事长职务。她早就讲过,要把董事长让给家炳,家燕和家凤也没有意见,这董事长迟早是家炳当。没想到她接着提议,聘请龚良材担任董事长。家炳马上就表示赞成。姊妹俩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家燕咕哝了一句,龚良材连股东都不是,还董事长呢。家炳就说,公司法并没有规定,董事长一定由股东担任;但是公司法规定了,有三分之二表决权通过,股东会就可以做出决议。他和妈妈具有三分之二表决权,所以决议生效。

她们都没认真研究过公司法,只能听家炳说。家燕就讲,家炳,我因为你是亲弟兄,所以处处让着你,为的是全家和睦,父亲开创的这份事业能够在我们手里发扬光大,代代相传。你当董事长,我和秋鸿都赞成,家凤也赞成。总不能把这个大权弄到外人手里去吧。

家炳说,天印公司在创业之初,形成了这个家族企业的模式,是当时的形势所决定的。但是,就像大姐说的,这是一份事业,不能永远是一个家族企业。现在的潮流,不说西方了,就是在中国,民营企业的所有权和管理权分离,也是大势所趋。在更广泛的范围内选贤任能,才能保证企业更好地持续发展。董事长不是股东,才更能秉公处事。董事长的工作有股东会监督,董事长不称职,股东会可以随时更换。这有什么不好?

家燕说,这些年,我们想的做的,都是公司怎么向外发展。你怎么一回来,就搅得家里不得安宁。你要我们让股权,我们也让了,反正肉烂在锅里,你的我的,都是老乔家的。没想到你要股权的目的,竟是要拿这个三分之二表决权来压我们。你是我们乔家的代表,还是什么人的代表?你刚在协议上签了字,还承认我这个总经理,这么大的事,你总该听一听我的意见吧!怎么能这样背信弃义!

家炳说,大姐,我怎么背信弃义了?你照当你的总经理,姐夫和二姐当副总经理,什么都没有变啊。你再想想,协议上写了不能变更董事长吗?现在开董事会,就是听取各位董事的意见嘛。不过,董事会也好,股东会也好,都是公司会议,不是家务闲谈。家族企业的问题,就是不容易分清这个界限。我们以后都要习惯规范的企业管理模式。

其实这时,龚良材已经等在隔壁。家炳一边自说自话,一边就走到门口,把龚良材招过来,宣布新任董事长龚良材到任。龚良材好像看不见会场气氛的异常,笑嘻嘻的,向在座的人打个招呼,煞有介事地摸出张纸来读,算是发表就职演说。他说他与乔传柱是几十年的朋友,从天印公司创业之初,就多方支持,乐观其成。他说乔传柱英年早逝,但子女都已长成,能够担当重任,值得欣慰。他说他现在能有机会为天印公司效力,感到十分荣幸。

家燕姊妹面面相觑,觉得这种表演太过滑稽,根本都不相信,这样就真的能完成一个公司的权力转移。然而龚良材就一本正经地宣布,下面举行新一届董事会,他提出的第一个议案,是对上届董事会任职期间的公司经营管理情况,进行审计。

家燕一下就跳了起来,说父亲过世这几年,妈妈只挂了个名,公司实际是我在管,你明说审计我就是了。

龚良材笑眯眯地说,家燕,你们姊妹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为人我还不清楚?这几年,你为公司付出的心血和汗水有目共睹,没有人会怀疑你的贡献。但是前后交接,进行审计是公司惯例,并不是针对哪一个人的。

他越是说得冠冕堂皇,家燕就越是伤心。变戏法一样,本来什么也不是的龚良材,公然就在天印公司发号施令了。她气恼地说,家炳,乔家的产业你可以不在乎,我也可以不在乎。这几年我累够了,也伤够了心,既然你们这么想当家,我也不是非得当这个总经理。谁愿干谁来干,坐享清福谁还不会。

家凤还沉得住气,连忙拦住话头劝姐姐,不要说气话,有事慢慢商量。

龚良材果然正中下怀,不动声色地说,总经理辞职,这是大事,不是随口讲讲的。如果家燕真想休息一段时间,希望有一个正式的书面报告提交董事会。

家燕大怒道,公司法有规定,不可以口头辞职吗?

那倒没有。龚良材马上死死地咬住了这个扣:董事会会尊重你的意愿。

尽管家凤和秋鸿一再解释,家燕是在气头上,辞职的话作不得数,可姐姐咬住牙不肯回口,龚良材也就顺水推舟。家炳显然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看着双方争执不下,始终没有作声。会开不下去,就这样在僵持中散了。

第二天,家燕气还没消,就没打算去上班。可是大清早,天印公司办公楼前的公告栏上,一并排贴出了两份人事任免公告:第一份是董事会决定,接受乔妈妈辞去天印公司董事长职务的要求,聘任龚良材为天印公司董事长;第二份是董事长龚良材决定,天印公司总经理乔家燕因身体原因离职休养,乔家燕离职期间,由乔家炳代理天印公司总经理。

公司上下顿时议论纷纷。秋鸿到公司发现后,打电话告诉家燕。家燕开了车过去,迎头一撞,把公告栏撞飞了。她跳下车,把两份公告扯下来,撕成碎片,揉成一团,冲上三楼,一脚踹开董事长办公室,砸在龚良材的脸上。

龚良材抹抹脸,冷冷地说,乔家燕,你这样做,很不合适。

家燕反唇相讥,你这样做就合适?

合适不合适,国家有法规。这用不着我教你吧?

家燕真想扑上去给他几巴掌,这时秋鸿赶到,连拖带抱,把她拉到了旁边的副总经理办公室里。可家燕的哭骂声震撼了整个办公楼。秋鸿只好打电话向家凤求援。幸亏家凤昨晚没回城,就住在老宅里,很快就赶了过来。听说告示的事,她同家炳大吵了一通,也吵不出个结果,只好把姐姐接到城里住下来。

韩云霈听得目瞪口呆。过去在小说里,在电影电视里看到,资产阶级争权夺利,冷酷无情,手足相残,可那不是早在新中国成立前,就是远在大洋外,似乎十分遥远。没想到如今就在他的身边,就是他所熟悉的人们,母女姐弟之间就能演出这样的人间惨剧。

思雨暗想,这倒霉事情,还真给白毛料准了。她愤愤然地问,怎么搞的,这公司法,好像是专门为这些人制定的?虽说她和白毛也有个公司,可是公司事务都是白毛在打理,用不着她费心。

话不能这么说。不过,人家研究了,抓住了对自己有用的东西。我们总觉得一家人的事,怎么都好商量,从没有在这上面动过脑筋。这是个教训。家凤说,这两天我细看了公司法,也有对我们有利的条款,比如明确规定,公务员不可以担任公司董事。

对呀,这不就把龚良材否掉了吗!

没有那么简单。龚良材今年一月满六十周岁,已经在办退休手续。我咨询过,公务员退休后能不能担任公司董事,就没有明确规定。实际上退休公务员进公司发挥余热的,比比皆是,从来没人过问。不少官员退休之前,就留好了这条后路。你想,政府官员都有退休的一天,堵人家的财路就等于堵自己的财路,谁会来认真过问这种事情。

思雨咬了咬嘴唇,没话说了。

韩云霈听说孙秋鸿还在上班,深感奇怪,家燕闹成这个样,他怎么能不站在妻子一边,当真舍不得那个副总经理的职务?家燕苦笑解释,他更窝囊。就为那批字画的事,公安局不知是真破不了案,还是受了龚良材的指派,竟认定秋鸿有借此转移公司资产的嫌疑,要求他随时配合调查,离开江宁区要报告。他只好每天去公司上班。

家凤说,这也是龚良材老谋深算。一方面,留着姐夫这个副总经理,也算留下了与姐姐缓和的余地;另一方面,公司里的业务,他拿不下来,家炳一时也拿不下来,还指望秋鸿帮着维持。我敢说,如果姐姐能服软,他们还会让姐姐当这个总经理。

他是妄想!家燕一口回绝了。

家凤摇摇头,这才想起问韩云霈,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思雨告诉她们,因为银行通知,天印公司要求审计乔家大院项目资金,她料想天印公司肯定出了问题,担心家燕姐的处境,韩老师也很着急,所以先到这里来探探消息。

家凤说,提请审计也是龚良材决定的,还把有关情况,发通报给每个董事。目的就是证明姐姐的投资决策有问题。说到这里,她不无疑惑地问,乔家大院项目的账户上,不到两个月就用掉了近三千万,怎么用得这么快?你们文正公司的注册资金,怎么只有十万元人民币?

思雨解释说,乔家大院项目前期最大的用项,就是支付搬迁补偿,现在历史建筑部分搬迁工作已经完成,开支都是用于发放补偿款。补偿标准政府有规定,补偿面积可以去测量,这是经得起任何审计的。至于文正创意公司,跟天印公司这样的实业不同,属于咨询类公司,按国家规定,注册资金标准就是十万元。当然,在这个项目中,文正公司的实际投入,决不会只是十万元。

这是你的解释。可他们就用这个证明,姐姐做了错误的决策,被人家空手套白狼,把钱套走了。听家凤的语气,连她也是半信半疑。

思雨抱歉地说,如果因为这笔投资让家燕姐受委屈,就是我的罪过了。其实,正因为项目进展顺利,投资包的份额价格一直在上涨,涨幅已经超过百分之五,天印公司的两千万,现在已经盈利了。

家燕说,无所谓啦。他们不是不清楚,是有意装糊涂。你再说也是白说。

思雨叹了口气,说,家燕姐,你放心,这笔投资,一定会有好的回报,决不会让你背黑锅。她也觉得这话有些空洞,可又不得不说,而且多半是说给家凤听的。

韩云霈问家燕,现在怎么打算。家燕说,现在还谈不上打算。她是真的想休息一段,有些事情,要好好想一想,以后再说。

思雨连声说,是要多想想。吃一堑长一智。你不想算计人家,可人家在算计你,没有一个通盘考虑,难免处处被动。

韩云霈点头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家凤淡淡地说,韩老师,有事我们再向你讨教。

这是送客的意思了。

回去的路上,思雨问韩云霈,依你看,这翁婿俩是谁利用了谁?

韩云霈却似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思雨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世道人心,如此险恶,天印公司事已至此,而乔家大院维修工程还没动工,下面一步步,不定会有什么意外在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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