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话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真是年轻气盛的相信。海阔凭鱼跃的结果是饱食了鸟,天高任鸟飞的结果是累死了鸟。终而是骗死了鸟。
全盛的夏天。
阳光很好,色彩清新明朗。
沈透眼中的满满阳光,亮烈灿烂,却并不温暖。
“陪我去一个地方。”周文在电话里古怪地笑。
原来她刚刚拿到了等待已久的奖学金。
周文欢快地拉着沈透去了繁华区,说想要买一副耳钉,为了这个,她在半个月前就强迫自己打了耳洞。
两人走进一家商场,店铺的风格高贵华丽,白色的灯光照在漂亮的柜台玻璃上,更添珠宝的耀眼璀璨。
女店员站在前侧方礼貌地微笑说:“欢迎光临。”
沈透随着周文游览过所有的柜台,几乎都评头论足了一番。
女店员见她们并不留意金玉砖石,热情的介绍就变得柔和了许多。
周文和沈透相视一笑,笑容隐匿,她们又逛了一会,最后周文看中了一对玫瑰金的苹果耳钉,她把它戴在耳朵上。
店员开了单据,周文走去柜台付款。
沈透站在透明的柜台前,她看见了一串手链,由许多颗大大的粉红色珍珠串成,光华温婉。
珍珠乃蚌之血泪精华。
粉红珍珠……
世界景物的柔光中,一种细小的轻乐响起来了。
蚌的深绿褐色的壳里包裹住的淡褐黄色的肉软,经热水焯沥后小火清炒,无需许多调料,吃起来便已甘脆嫩滑,清甜可口。
她一直很喜欢吃蚌肉,一直到有一天她注意到父亲手上的伤口。
一道一道的伤口被水泡得惨白,细得像一条线。
是因为蚌闭壳保护自己,刀枪不入,冥顽不灵。父亲固执地攻占蚌的铁壁铜墙,却被它薄而利的壳伤了满手。
手掌、指腹,累累地伤细。
“小透,小透!”周文回来发现小透走了神,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拉她回现世。
“好了?那我们走吧。”沈透提包要走。
周文拉住她,指着那一串粉红色珍珠问:“你喜欢这个,对不对?”
“没有,我们走吧。”沈透反拉起周文的手。
周文以为沈透喜欢,又误以为沈透客气,执意买下送她。
“就当提前送你的生日礼物。”周文把珠串套在沈透的手腕上,转手在账单上签了名。
她们又在商场里逛了一会,然后道别。
沈透仰头看见太阳黯淡无光。
商场亮堂堂的,一大片落地玻璃光华灿烂。有气息凝在玻璃上,沈透伸出指尖抹去窗上的朦胧。
亮晶晶的玻璃里印出一张小姑娘欢快的脸,小小的姑娘对着蛋糕闭目许下了心愿,接着鼓起腮吹灭了蜡烛。
稀淡的空气又浓得塞心。
同一刻,深透隔着厚厚的玻璃吹了一口气。
她也许下了心愿:“我想要复归还原。我要一切重来,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分,每一秒……”
淡的日。
人在想什么,不能让天知道,它总是别扭的,和你的希望过不去。
造出一辈子的不快乐。
沈透的脸贴着窗。
泱泱天下,人世浊流。
往事如今,情不能醒。
回忆现实,难舍难分。
沈透恍恍惚惚地走着,她像是回到了家中。以前的家,门自动地打开。父亲就站在厨房里洗桃子,一只又一只既大且红的桃子摆放进果盘。
他看见她回来,含笑喊了一声。
“透。”
沈透如此恍惚,竟不知此刻是梦,抑或是人世。
他擦干了手向她走过来……
沈透看着一切虚无,心内五味杂陈,百感交集,血腥气在喉口富裕。
他不顾一切而去,越去越远,连带所有的景物都悠远了。
“我以为你会一直在的,我从来也没有想过你会不在。”
雨丝就像是细细的银丝勒进皮肉,心亦如刀割致密。
一道口子,一丝痕迹,直至一整颗心淋漓。
夕阳富丽,光彩夺目。
不成的事情,无法的距离。
天地万物,还是那个样子,却又不是那个样子了。
云彤,密布大天。
沈透走进墓园,感人生实苦,凭吊失去的一切。
如今才明白,父母对儿女的爱也不是天生来由的。
人的一生或许不止一次错过,但一次已是太过足够。
那么好的一个人,一个人整整的一辈子,只有的那么一个人。
前者不可追,逝事不能挽。
倾其身心爱她的这样一个人,就这样地久长眠了。
经时间发酵后更浓更深的悲哀凉彻心扉,沈透难忍疼痛,软瘫在地。她伏在冰冷的碑石上,仿若置身在无边无际的荒漠,又仿佛长坠于漆黑难尽的深渊。
沈透全身的血液沸涌成了泪。
一直想要好好对他的,待要这么做,却是终究不能了。
“我会后悔没有让你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可我想,你一直是知道的。”
泪,静静地紧紧地奔流。
终若百年,便是八十年不复相见。
“我很想你。”
终而一日,记忆掉失颜色。
“你要记得想我。”
沈透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一直到黄昏才离开。
人间的缘分太短暂了。
世事一场大梦空,人间始终离别苦。
一辈子数得见的日子,那么地长,又那么地短。时间开始以流逝的速度穿越过她的生命,一日又一日的逝去,每一时每一刻都是蒙蒙郁郁的。
消逝的过去,消逝的现在,消逝的将来。
一切寂灭。
这空无一物的寂静啊。
人真的什么都能习惯吗?人为什么不能永远地习惯于无忧无虑。
沈透走出墓园,游荡到公交站台。
她等到公交车,坐进位置。
一切都去而无返了。
天下起了雨。
冰冷的雨水不停地冲刷着玻璃窗,沈透将目光投到窗外。
天愁,烟雨迷楼,染入迟暮色。
沈透又陷入一种胶着的沉思,浓成玻璃窗上一层极淡的雾气。
夜渐渐来临,灯光繁多了。
仁辉市闪亮着红绿蓝黄各色的灯彩,永不夜沉。
灯火斑斓,真是人间。
到处都是社会的正能量,充斥势强。
这一天沈透在电影院里一连看了三场电影,她不停地随着众人站起身,离开位置,然后又跟着他们走进另一个放映厅,坐在位置上。
最后,沈透逆来顺受地跟着人潮的山欢海笑走出电影院。
月色已高,霓虹闪烁,热闹不懈。
沈透走在街上,有形而无魂,行走乏力地打算晃玩一天。
灯火的繁复大概是唯一一种不会使密集成就恐惧的东西。
这灯火浩繁的城市,车水马龙,人潮稠浊。沈透看着熙攘的人群,听着汹涌的人声,万家灯火温暖而愉悦,照出茫邈的将来,这人间的世界,繁华盛中更觉荒凉。
心中巨大的荒凉,举目尽是一种语言所不能的灰黯枯槁。
荒凉无边无际,之前所追求的所有的期待都没有了活色生香的吸引力。过去种种的期待,它们甚至还不足以称为追求。
温爱还来不及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干净,现实已经强硬地告诉她一件事实。
所有的幸福并不是以为的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的存在。
他若还在,即使天地崩毁也有人可以依靠。
沈透很想自己能够去了解父亲的思想,爱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可以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无私地好,可以让一个人为了别人的幸福去努力。
如今,连哭也没有用。一切再也不会……再也不可能回到以前。父亲不会回来,他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当一件事情被强迫地接受,当太强的欲望得不到满足……沈透的心生出巨大的愤怒和憎恨,再也不宁,痛苦不堪。
从前,父亲站在身前筛选了世界,以至于她视线片面。偌大的世界有太多的颜色,黑色是其中的一种,灰色也是其中的一种。
沈透痛恨于自己没有能力去不择手段地报复,没有能力去冤冤相报永无了时。
父亲并不是正常地走完他的路。那一段路,于父亲而言是一种痛苦的拖沓,于沈透则是一种电光的迅速。
沈透问自己,如果父亲是正常的老而有终,自己是不是就不会这样地痛苦、绝望以及愤恨。沈透相信这个世界上并不会有愉快的死亡,但她相信人是可以带着幸福感离去的。
是他们剥夺了这一种幸福的可能。
过去一切的快乐都变成深切强烈的怨恨在沈透心中翻搅。她恨,她痛苦。
沈透满心怨恨,她看见了自己不再童真的心,它正在和满身的血液一起变紫变黑,浓成最为稠厚的毒汁。
那是一种绝望的颜色,腐臭的味道冲烈,恨不能翻天覆地。
她恨。她恨他们,恨他们依旧生活丽色、逢场作戏,渐而官运亨通。他们这一个利益的共同体,以正直的表皮刻薄愚弄。
沈透痛苦于自己并没有你死我亡的能力。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个世界本就是洪荒世界,而今亦如是。法报无有,天报无能,人报无期。
狂风突起,雷声大作,雨倾盆而覆,暴力冲击世界。
最多彩的世界也是最无情的世界。公道自在人心?谁也不知道,又哪来的什么人心。太多的事情是可以躲掉的,太多的债务是可以逃过的。
天网恢恢,大疏大漏。人心不古,天道不公。
“我会记得,时间不能淡,再长也不能。”
沈透走进超市买了一把大的雨伞。
人的出生促使了世界的进步,人的死亡成全了世界的发展。新陈代谢,循环推进。沈透再也不能平静地面对生死,她对生命有了一种新的困惑。
这尘归尘、土归土的虚无生命,一世于草木之一秋没有什么区别,或者渺小得还不如一颗沙。
沈透沉重得摇了摇头,她只能愤怒,又必须承认自己的愤怒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无能为力。
痛苦无涯,沈透不能阻止它的发生和蔓延。
让人无法呼吸的伤毁,无助的悲哀,极度的愤怒,汇成世间最毒的药。
沈透想要逃避,躲掉一切。逃避掉的一切,便不再是真实的存在。
她心中伤惨,眼里又出现了一个湿漉漉的世界。
是他们让自己生命中的一切快乐都变成了痛苦侵蚀。
恨经过许多次的硬压,被迫成纸薄,终究不能削铁如泥。想像也不具备任何作用,只是悲伤自己。只是于已痛彻,仇者无妨。
沈透越想越想,继而在不久之后,一定会成功地变成一个疯子。
她看见自己坠入深渊,支离破碎。
……
如注的大雨源源不断地模糊了一切视线,曾经的快乐,一如雨碎,尸骨万段。
无贪无憎,无爱无欲,无情无义,钢成硬块的心,人才不会痛苦。
沈透沿着水川大路一直走,凄凉和悲痛压迫着她,使其难以气喘。寒风欺雨,沈透很冷,浑身上下都在不停地发抖。沈透又热,她能听见自己血管里的血液在膨胀沸腾。
夜,无边的黑,无际地沉。
迎面有一辆黑色轿车很快地飞驰过来。
沈透反映过来,慌忙避让,雨水泼溅在她的身上,她的脸上,她的头发间。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沈透摔倒在地,大的雨伞被抛起,被摔落,它滚到一边。
司机大声地骂骂咧咧,之后以极为猛烈的速度冲走了。
沈透站起身朝雨伞走去,走到一半,她停在原地,突然地一动也不想动。
她并不在意自己被淋湿,大雨可以让她那时刻欲裂的脑子混乱模糊,而这种功能,于她而言,实在是很好。
雨势沉重,冲风性狂。
沈透跌坐在地,置身于大雨中。
时光不能冲淡浓痛,她仰头朝面雨。天只是黑,没有一点别的颜色。
沈透问天,“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彻底无望,悲伤蔓延,永无止境。
阴风狂暴,雨势倾盆。每一滴雨的冰冷都有过之而不及。
一声大雷,色厉嘶吼,顿时狠击得伤心巨烈,愤怒饱胀。
脑神经感受到了疼痛,沈透发现她的手掌损失了大块的皮肤。
沙石欺肉,雨水重刑。
沈透的牙齿咬在一起,她发现自己如今已不能忍受任何痛苦。
时间和世界是无情的,不管人的愿望。
在第二声大雷响起的时候,沈透暴出了一声沉重的哭声。她双手掩面,坐伏在雨水泥泞之中,呜呜地号哭了起来。
泪痕狼藉,苦作翻覆,四肢颤冷。
万般都是命,尽皆由天。人则永远地软弱,软弱得就只能哭泣。
雷电风雨震耳,铺天盖地,沈透狠狠地抹了一把脸。
“无论你给我什么,我都得接受。”
大风撕扯得声音破碎,痛不可堪。
大势凌厉,似千军万马冲锋陷阵杀伐而来。
人永远有勇敢的心,能为自已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