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周周一,阴雨长绵。
沈透给程依依、朱真和冯雅清各人都发了一串佛珠。
“小透,你什么时候开始信佛的?”程依依用手转着珠子问。
“最近。”沈透双手合十,缓缓念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静虑离妄念,持珠当心上。早证菩提,成就涅磐。”朱真接着序说下去。
“还真是迷上了。”冯雅清笑着说,“不会是中邪了吧?”
“有什么东西可以去邪?”程依依故作惊讶地问。
“苍术。”朱真回答说。
“什么。”程依依和沈透同时惊怪,程依依是因为没听说过这个名词,沈透则是因为听过太多次。
“苍术是一种植物,可以熏苍术,辟邪气。”朱真回答得仔细。
“端午节不是要插艾草和菖蒲吗?它们应该可以去邪吧。”冯雅清想了想说,“千百年来传下的总不会有错吧。”
“我有一个好办法。”程依依诡笑着拿了两支笔走过来,“老人们都说中邪时,用筷子夹手指最灵。”
“笔可不管用。”沈透左躲右闪地说。
“快!”冯雅清一把抓住沈透对程依依喊。
“别乱闹。”沈透大喊说,“十指连着心。”
农历五月初五日是端午节,各家各户都会在门前挂艾草和菖蒲,用于辟邪却鬼。
艾叶苦辛,生温,熟热,纯阳之性,能回垂绝之阳。
“菖蒲为剑,可斩千邪。”
菖蒲的叶片,形似剑形,象征驱除不详的宝剑,有斩妖去魔的寓意。
民间遂有俗谚曰:“菖蒲驱恶迎喜庆,艾叶避邪保平安”,“蒲剑冲天皇斗观,艾旗拂地神鬼惊”。
饭后,沈透进了一家中药店,对店主说要称艾叶和菖蒲。
店主面色红润,长须白发,长得很有老中医的味道。他在中药柜前一边抓药一边喃喃自语。
“艾叶苦辛,生温,熟热,纯阳之性,能回垂绝之阳,通十二经,走三阴,理气血,逐寒湿,暖子宫……以之灸火,能透诸经而除百病。”
“菖蒲苦、辛,温。化痰,开窍,健脾,利湿。用于癫痫,惊悸健忘,神志不清,湿滞痞胀,泄泻痢疾,风湿疼痛,痈肿疥疮。”
沈透在药店里把药分罐熬煮了,浓浓地两碗灌进肚里。
老中医的面目都绿透了,不停地叨叨说:“哪有这样做的!上药养命,中药养性,诚知生命之理,因辅导以通也。”
“这样的分量,每天一次,帮我熬煮一个星期。”沈透忽视掉老中医的惊吓脸色,付了钱转身离开药店。
密布乌云中灰白的阳光渐渐明亮起来。
黯日中天,雨还在下。
这漫长的冷雨天,难以停止。
沈透撑着伞,恍恍惚惚地走在校园里。一个转角后,赫然地看见苍肆正大光明地站在人流里。
沈透不可置信地看着苍肆,恐惧扩展,害怕得连头发也在僵硬。苍肆说他没有害过人,没有伤害过程依依。可他说的都是真的吗?就算他是无害的,也该离得远些。不可否认他们是妖,是巨大的危险。
沈透避之则吉,下定决心,撑着伞穿行过长长的雨。
“德尔菲法是以匿名的方式,逐轮征求一组专家各自的预测意见,最后由主持人进行综合分析确定市场预测值的方法。”
“固定样本调查法是对固定的调查对象在一定时期内施以反复数次的调查。”
“回归分析预测法是时间数列预测法以外的另一类动态预测法,考虑了多种现象对预测目标未来变化的综合影响进行市场预测,是统计学方法的应用。”
“指数平滑法是移动平均法的发展,实际上是一种特殊的加权移动平均法。”
“探测性市场调查指在当市场情况不十分明确时,为了发现问题,找到问题的症结,明确进一步深入调查的具体内容和重点而进行的非正式调查。”
……
路过雨,路过风,路过月,路过日。
雨盛,风和,月盈,日朗。
沈透的脑子笨拙地运动,她终于明白,自己逃不了了。
沈透又一次想起和苍肆一起时的豪放快乐,她发现自己实在是太过想他。无可救药的疯魔,沈透在心里骂自己。
即便是真相如此,也依然想和他在一起?美色当前,就连恐惧也抛诸脑后了?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沈透被自己完全失控的心情所震撼,苍肆不知何时变成了她心中强大的存在,对他的感情在心里占了上风。最重要的是,强烈到可怕的思念使得她一下子忘记了自己刚誓下的决心。
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心才能真正地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沈透一刻也呆不住了,她明白地知道自己离不开他。
细雨飘零,空气凉薄。
她想,就让这个危险在身边潜在下去。
沈透英勇地下定了决心,她穿上雨衣,翻起帽兜,打着伞急急地跑了出去。
雨打在伞上,哑哑地响。
九尾狐狸,百年化人,千年九尾,绝貌倾城,盖世智能。难怪他红颜祸水,令人发指。
沈透很奇怪自己怎么就爱上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千年老怪,思念这一种强大的力量,使得她终于做出了一个最糟的选择。
沈透在苍肆家门口足足地站了二十分钟,她知道进入这扇门就是另一个世界。
“畏手畏脚地做什么。”重度沦陷,执迷的状态,沈透鼓起勇气,把恐惧、害怕、担心、不安都抛到东洋大海里。
她一推开重甸甸的门,就发现苍肆还是站在那天她离开时他所站的位置上,他好像是一直站在那里没有移动。
沈透走进苍肆,离他越来越近,每走一步,每慢一步,但脚步声渐渐坚强有力。
沈透在心里想着。
“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什么事也不能做,除了想你。你对我施法弄术了,是不是?你能控制人心,所以也控制了我。”
不见苍肆时,她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如今见了面,却无话可说。
两个人不言不语地互视,眼以传情。
沈透看着苍肆的好眉好眼好相貌,这一张古典的脸,名副其实是古董。沈透张了张嘴,没有声音。
苍肆选择先开口,他以退为进地问:“还敢回来,不怕我?”
沈透眼圈潮湿,神志清明,她肯定地回答说:“你不会伤害我。”
苍肆低声说:“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沈透不习惯地拘谨,又软又胆小地去抓苍肆的衣襟,可怜巴巴地试探。见沈透不动,也没有什么反应,她开口说:“和你在一起,我不会害怕任何事。”
苍肆看着沈透问:“真的不怕?”
沈透点了点头。
“你来了,我真高兴。”苍肆拉起沈透的手放在他的脸上,深深地说,“我知道你会回来,一直知道。”
沈透疑惑地看着苍肆,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拽进怀里。他的另一只手放在她的头上,把她按在心口。
“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苍肆感觉到沈透在自己怀里没有什么不良反应。
沈透听见苍肆这样说,他温和的声音,好像咽住了最后一个字。
恐惧被爱情盖下了,沈透清醒无比,她真实地遵循自己内心的意愿,毫无畏惧地抱着苍肆。
不顾一切势不可挡地相拥,两种呼吸炽烈,两种心跳急速。
沈透困惑地问:“你知道我一定会回来,你知道什么?”
苍肆柔声说:“你的心一直在喊我。”
沈透笑着问:“你听见了?”
苍肆更紧地抱住她,笑起来说:“我听见了。”
沈透只当他说笑,依靠在怀里,温顺地闭着眼睛。青色的味道在房间里飘散,闻起来安静祥和。
沈透抱着苍肆说:“我还是选择了你。你这个心直口快的傻瓜。”
“选择?”苍肆以口问心。
其实我并没有让你自由地做出选择,因为我知道你一直……一定会选择我。
烟雨蒙蒙,音质清透。
“不可理喻的爱情,我也很奇怪自己怎么能这么平静地接受了,心理素质太过硬。”
“现在我要睡了。”沈透慵慵地伸个懒腰,径自往床上倒睡,“肝胆俱裂已经痊愈,身心俱疲也该治疗了。因为你,我好几晚没睡。”
“花容失色,都是我害的。”苍肆倒头而卧,躺在沈透身边,闻听她呼吸轻浅,温香淡雅。他看着沈透,她躺在他的床上,就在他身边,却没有一点不安,就把他当作依赖。
“真的一点也不怕我了。”苍肆笑着问。
沈透闭着眼说:“我不过是被美色所迷,并没有费多大的努力。可如果你是蜥蜴精、蛤蟆精、老鼠精、蚯蚓精变化的,我一定会害怕你。也一定会把你踢得远远的,老不相见。”
苍肆看着她一味地笑。
沈透在脑子里想到蜥蜴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皮肤,全身上下的汗毛立时坚强。
“那样湿润冰冷的皮肤,只要一想到就足以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幸好你不是。”沈透笑了笑,摸摸苍肆的胳膊,又喃喃地念叨,“百岁之狐,能与人语。千岁之狐,起为美女。白苍肆,你一直在我身边假装年轻。”
苍肆笑了笑说:“我从来也没有对你说过年龄方面的话。”
沈透回想过去,发现苍肆的所作所为简直是滴水不漏。
“你吃些什么?”沈透睁着眼问,“你不是靠着新鲜的人气精力存活吧?”
苍肆静着声回答说:“在伤重的时候需要。”
沈透紧着声追问:“那平时呢?”
苍肆幽幽地说:“和你一样。喝水,吃食物,呼吸空气。当然一段时间内也可以不用。”
沈透想起了一件事,拉住苍肆盯着他问:“上一次,就是我喝醉酒的那一次,看见春儿变成了四足白毛的九尾狐,我当时就吓疯了。可是这件事,我第二天就不记得了。这是你干的,对不对?除了抹去记忆,竭尽全力地障眼,你还对我做了什么?”
苍肆笑着说:“我还能做什么?”
沈透想起之前她所做的那个梦,梦里深蓝色的火焰,清透的仙境,青衣白带的男子。
“这个梦也是你制造的迷惑假象吗?”沈透问。
苍肆问:“什么梦?”
沈透见苍肆神色单纯,知道他并没有布置过什么梦境迷惑她,她又想到了不久前的噩梦。
阴森枯林,妖法吸引,红颜暗淡。
沈透转题说:“我梦见你在一大片幽暗阴森的树林里吸食一个女人的精气,借取元阴。”
苍肆听见沈透这样说,愣了一下,想起当年沈透为了救他,不惜一切。
苍肆又想,沈透果真在梦里记得他。
沧海桑田,记忆不灭。
“看来,你实在是很怕我。”苍肆笑着问,“这样的梦,做过几次?”
沈透心知肚明地转移话题,兴致地问:“消除记忆,除了这个,你还会什么?千里眼,顺风耳?招云致雨,分身隐形?能见过去未来,能知祸福兴衰?”
沈透兴致勃勃一项又一项地问,总之是诸般的灵异法术都数落了一遍。
苍肆笑而不语,用手指腹抚摸着她的头发,一寸一寸地绵。
沈透看见苍肆就只是笑容满面,疑心他并没有什么万全的神通,她故作惊讶地问:“什么功能也没有吗?作为一只千年的老狐狸精,你混得挺惨的。”
苍肆笑看着她不说话。
沈透又怕自己真的说中了,忙安慰他说:“这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比起我们凡人已经好了太多。”
“我可以招云致雨,也可以收放自如。”苍肆听出沈透的语气里充满了同情和安慰。
沈透看着他不解。
苍肆接着说:“那天,我想和你呆在一起,所以就让雨下大了。后来,你冲进雨里,我拦不及,没有办法,就让它停了。”
沈透听完了,终于明白那天的雨势为什么就那么奇怪,原来是苍肆怕她淋病,施法收雨。
“原来是你害得我干等了那么久。”沈透说,“调风弄雨的本事真不错。”
苍肆又促狭地说:“我也能听见你的心。”
沈透不明所以,满目焦虑地盯着他。
苍肆解释说:“我能听见你心里的话,你想说的,不想说的,一切的话。”
沈透压住声问:“你能够知道我在想什么?”
见苍肆认真地看着自己,沈透恍然大悟,明白过来,这就意味着他可以对她一览无余。沈透头皮一麻,怔了怔说:“真不公平,你能听见我的想法,我却不知道你的心思。”
苍肆大方地说:“你想知道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透听了,也就毫不客气地无所不问。
苍肆果真如他所言,认认真真事无巨细地逐一回答。
“你是永生不死的吗?”沈透感慨地说,“你们拥有永远也过不完的时间。”
苍肆笑着说:“我并不是不会老,只是老得比你慢。”
沈透咬着牙说:“慢得太多。”
苍肆笑着把她搂进怀里,闻她的发香。
许多鸟语花香汹涌,沈透看见苍肆的眼睛深处有一个瘦小白皙的身影,飘若惊鸿。
尘世滚滚,岁月汹汹。
穿过浩瀚的前尘,苍肆从晶黑的瞳仁中看见了一张灿然的脸。
“肆。”她这样喊。
……
苍肆看着沈透安静下去,在他的臂弯里睡去了。
“如此,真好。”苍肆甜着心,他忽然闻到了一股怪味,顺着来源闻到了沈透身上。苍肆凑近闻她的鼻息,闻见一股浓重的药味。他仔细地辨别,发现是艾叶和菖蒲的味道。
沈透睁开眼看着苍肆,心知肚明地笑。
“你身上有药味,生病了?”苍肆问。
他见沈透不语,又说:“艾叶和菖蒲这两味药能治什么病?”
“能驱邪。”沈透回答说。
“这没有什么用。”苍肆轻描淡写地说。
沈透抬了抬手腕上的佛珠,作势要靠近,“那这个呢?”
“这应该也没有什么用。”苍肆说。
沈透目不转睛地问:“那什么有用?”
苍肆做出苦思冥想状,“应该都没有什么用。”
沈透轻笑了两声说:“本来想寻个弱点牢牢地记在心里,若是你如何如何,我也就如何如何。”
“如今看来,实力悬殊。”苍肆忽然认真地说,“其实佛珠和符文都可以是有用的,只不过是缺少大能的道法传人。”
“谢谢。”沈透微微一笑说,“我记下了。”
“不要靠近白流光。”苍肆突然说。
“怎么了?”沈透听他突然这样说,疑惑不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笑意轻暖地说,“九尾狐也喜欢醋吗?”
她伸手扇了扇说:“好重的酸味。”
说完,见苍肆目光严肃,他说:“答应我好吗?”
“我记下了。”沈透说,“当然你也要离其他人或狐远远的。”
苍肆一口应承,“好。”
沈透反转一个身说:“我要睡了。”
“睡吧。”苍肆从身后抱住了她。
沈透说:“我不喜欢你这样。”
苍肆说:“睡吧。”
雨后转晴,微风长柔,浮云淡薄。
沈透睡醒,身边不见苍肆,她披上一条小毯子走了出去。沈透看见苍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专心致志地看书。他看得很快,一目十行。就在她看着他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他早已翻看过了好几页。
沈透走过去,往他身边一坐。她把自己的头发扎束成马尾,然后拆开一袋瓜子,抓起一把磕了起来。沈透把瓜子放进嘴里磕皮,咔地一声,牙齿迫开瓜子的尖头,又咔地一声,果仁裂进了两片嘴唇。
沈透把果壳丢弃进水果盘,双眼观察着苍肆。
他是十全十美的,举止风度,遗世独立,仿佛他是化外之人。
沈透用一袋瓜子嗑出了一盘的皮,她拿了纸巾擦手,后而把纸丢在果壳上,把头靠在苍肆的肩膀上说:“为什么是我?”
爱再不由自主,也不能一见钟情吧。实在是不能相信有足以钟情的一见,那应当是一种极古老的传说。
“你是不是喜欢我?”沈透问。
苍肆放下手中的书说:“自信一点不好吗?”
沈透沉着声说:“和你在一起,我实在是没有办法自我感觉良好。我尽管是很好,只是比较于你相对普通。你好比是红花,我却媲美不上绿叶。”
沈透再一次问:“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苍肆作出思考的神情。
沈透以为他会说:“爱上一个人,不需要什么理由,就只是爱上了。如此而已。”
哪知他开了口,说的是,“是啊,你又不漂亮,又不温柔,又不……”
沈透听了,沉下脸说:“适可而止。”
苍肆的眼睛以特有的狡猾方式笑着,眉开嘴咧,稍一用力,将沈透搂向自己。
突如其来地被苍肆使劲抱住,沈透十分诧异,他一向优雅,与莽撞无关。沈透听见苍肆说:“可我就是喜欢你,这就是理由,我喜欢你是因为我喜欢你,我的心脏在喜欢你。”
极细致的感觉从心里漫出,一层一层,不尽相同。
沈透笑着说:“千年老精的天生才智,你很会哄人。”
苍肆深情地望着她,他的瞳孔里有她。
“我的心,你一清二楚。你的心,我却看不透。”沈透说。
“我说过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苍肆的眼神清澈,前尘往事,永远相思。
沈透抱着苍肆,头埋进他的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