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躺在床上,垫着雪白色的床单。
沈透走过去,看见他睁开眼睛对着自己微笑,那不大的眼睛愈发细小了。
窗外,天气晴好,阳光浓近来,烈得视野开始慢慢模糊起来。
沈透脑海中最后的画面渐渐飘散,她努力地睁开眼。
眼圈病态成至美的琥珀。
沈透环顾四面。
黑的夜仍在漫长,暗色无尽。
父亲往后退,越退越远了,又一次凭空地消失在她的眼前,沈透的心口被压得厉害。
形形色色,以梦为止。人只能做不可实现的梦想。
沈透睡了一个整天,又一个整夜,睡得多了,就睡不着了。她已是再不能睡了,却还是沉重地躺在床上,躺着躺着,又昏沉了,似睡非睡的。背也酸,肩也痛,五脏六腑沉压着,周身的骨骼也铬得极疼,动一动,仿佛听见破碎的声音。
沈透在床沿坐起,心在沉,坠得无底。
早上的光线已是充足的了,透着帘子进来,看得见灰尘的飞扬。
沈透赤着脚一步一步走。
真实的人世,笑不是开心,不哭也不是不伤心,就连心也不是真心。
最好,以梦吸干她的生命,摆脱痛苦趋之若鹜的附着。
周末的早晨。
初阳辉煌,眩目的色彩频动颤抖。
沈透随着妈妈一起去大佛寺,尽管她并不相信佛学,但有些事,再是真心也不可以。
枝丫密麻,团总遮天。大佛古刹,史迹宛然。
满山沉淀着暗淡的绿,冬日冷了,却也不极冷,故而这绿,四季也不凋零。
沿着台阶,步入红毡黄缎的大殿,只见金台岸上香花灯烛、钟鼓法器密布。
当真是济济一堂供养,满室香烟缭绕。不停地有人下跪,不停地有人起身。
正中大像发顶似群蛇盘踞,左右两尊小像令人反感的眼神在沈透的眉宇间挤出两座小山。
耳边传来极为信仰的妇人们的杂语介绍。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绝代之事,哪有什么夫妻情意!”
“这里的签是最灵的,所求必应!”
一个说:“前年陆昌来这里求子,去年他老婆就生出了一双龙凤胎。”
另一个说:“对对对,这件事我也听说了。无事不登三宝殿,临时才知抱佛脚,竟也灵验。我还听说呀,隔壁村的孙金来这里求财,回家的路上心起买了一张彩票,就这样中了大奖!”
又一个说:“真的这么灵!如果这样,那可得好好拜拜才行。”
一群妇人跪在佛像前,狠狠地拜了三拜,成倍数地燃起三柱高香,佛道沉湎。
妈妈烧了6柱香,递给她3柱,拜了三拜后,走上前在坛前的鼎内插上。转身回来又跪在佛前拜了三拜。
所有的神佛都是一样的。
沈透依照妈妈的样子在圣像前虔诚,拜了三拜后,她拿起台案上的签筒,摇下了一支竹签。
妈妈去解签文,她仍旧在大殿里站立,看着正中的大佛俨然。
它眼大无神地俯瞰人世。
沈透拿起台案上的签筒,才刚摇了一下,就有一支竹签掉了出来。
她又把竹签重新插回签筒。
齐天神通,无边法力。度量慈悲,宽恕广大。
神佛胸怀里的慈悲全部都被禁锢在冰冷坚固的躯壳里,又或者是面上慈恩,心内坚石。
……
神佛胸怀里的慈悲全部都被禁锢在冰冷坚固的躯壳,又或者是面上慈恩,心内坚石。人世无常,无常即苦。生苦死苦,病苦老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众苦煎熬,一身永坠无边苦海。
沈透脑海中的世界,天气多雾。有风不知何处空旷而来,吹出蓝天,显现出两行文字。
种种虚妄,相续不断。果为因,因为心,心为念,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沈透打了一个哆嗦,眼花缭乱的感觉瞬间抽离,正在十分惊疑,这时妈妈解签回来了,她的鼻音浓重,眼圈红晕。
妈妈听信虚言,决定在大佛寺立下长生禄位,做七昼夜法事。燃灯造旙,佛事供养,诵经累德,修福济拔。
夕阳斜,无声冷笑而去,留风在身后飞扬,终而燃成灰烬。
她们和出家人一起生活,青菜豆腐,清汤米饭,伴随着时间漫漫诵经。
夜深月寒,清色银华。
红瓦黄墙,气氛庄严。
佛音潺潺,醍醐灌顶。
沈透在香焚浓雾里笔直而僵硬地站立,一动也不动。
举头三尺神明眠。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伴随着失去的痛苦生存下去吗?
她想到了一个聊斋故事,故事说的是亲人的思念会拖住转世人轮回的脚步。别离的人被牵扯在这种力量的周围,因为他们无法被人看见,是以眼见亲人悲痛却无能为力。
僾见忾闻,天旋地转,支持不得。沈透只觉得头一晕,身一倾,手拂到烛台,烈火炙在皮肤。
锐感划破夜空,一切幻想,戛然而止。
她一惊,忙抽回手,里外彻底清醒了。
烈火吞噬,烛油被连累在佛身上,仿佛血溅。
沈透在这一刻发现了一件事实,她果真是自私的,只想到自己,也只为了自己。
锋利地痛苦,无法抵抗,泪损伤视线,模糊满天神佛锦光。
“从来没有为他做过什么。”
手上的烧灼感更加强烈,从末肢燃进心脏,五内俱焚,炙烤忍受。
……
第二日的清晨。
曙色微弱,苍山云漫。
沈透站在八面山顶。
八面山,八面形同,寂冷寒灰。
心牵扯出丝缕,多得不可收拾。沈透深吸一口气,大大地充实腹腔。她闻见冷漠孤傲的空气中有一丝淡淡的草木清香味。
风乍起,姿态如水,纷乱了头发,曲卷了羽绒。
丝丝的冷风,欲来的雨。
她迎着风,喘着气,散白雾断续。
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为了自己,为了行乐,为了自己所爱的人的快乐?
沈透仰头朝天,看着舒卷张驰的广阔云流。
天空有风,筝在高飞。人是回忆牵住的风筝,也飞不高,也飞不远。
景物半点依旧,人事丝毫全非。沈透想起过往种种,今日的一切就像是大梦一场。她真的很希望所有的一切就只是一场梦,待双眼睁开,梦境再坏再差终也不是真。而父亲,还是在,对着自己笑,跟自己说话,先而温文尔雅,渐自沧桑白发。
前世一场修,今生半续缘。阴阳各隔困,见难别亦难。
以为是永久不离的,轻易就失去了,不可留,不可追。那么好的昔年变成了苦涩艰辛的回忆,沈透在一瞬间吸不进一点空气,腹腔衰竭。
那些很好的时光,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
四周的声音她一点都听不见了。
四周的景物也一点也看不见了。
夕阳西下,如血的光芒黯败下去。
许许多多的日日夜夜,天黑了,天亮了,天再黑,天再亮。
苍天无眼,冬日无义。
雨一夜连而未停,淅淅沥沥。
沈透看着境中的自己的脸,它白成了一张纸。纸面上,唇红成紫诧,眉目如鬼画。
镜中画是多么地奇诡黯淡。
眼睛酵出酸来,酸惨了,便垂流下泪来。
泪满溢在面目,尽毁于地,像冰一样的温度充斥五官。
断断续续地呼吸,镜中的形影散开,化成许多幅的画像。
沈透的耳边响起不住的说话声。
记忆的精确持久,全部都体现在那一天。
沈透知道她会永远记着那一天。
她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样的一天。
彼时,沈透还在学校。
一如往常的早晨,6点半准时,天已然大亮。她起床洗漱,神清气爽自口腔开始。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来,她跑到床尾拿起手机。显示“张”,是妈妈的来电。
沈透奇异,妈妈很少会在不恰当的时间打电话给她。沈透狐疑着接起电话,另一头响起妈妈的呜咽。
有好一会,妈妈颤抖的声音传进她的耳中,雷霆震撼,排山倒海。
她抓着电话发了疯似地跑了出去,下到第一层,正巧宿舍阿姨打开大门,她冲出去,跑到街上,打了个的直奔到省人民医院。
风狂呼啸,声大得刺痛双耳。
一路而去,沈透都希望自己刚刚所听见的一切都是假的。在她推开病房门之前,她的脑海里依然有这样的想法。
那一天的医院,走廊里格外空荡荡的。沈透摇晃着穿过空荡的走廊,一把推开了病房的门。
很多张脸同时向她转过来,一屋子的人都在看着她。沈透径自走到病床前,仿如置身冰天雪地,血液冷冻。
父亲躺在那里。他闭着眼,冷着脸,不再笑容,一味安静。瘦骨恐怖地嶙峋,他虚弱地惊悚。
沈透抓着父亲的手,茫然地喊了他一声。
他还是躺着,还是安静。
房间里的沉寂,半丝半毫也再不能增。
泪意暴风骤雨。
他的胸膛没有起伏,闭了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
呼吸不复,人生难再。
同样,也是在这一天,沈透明白,口齿之间亦可杀伐,话语足以胜剑之利。
喊叫的声音冲撞天地。
而他们,只是随着世情的大流,例一例罢了。一半的虚情掺以一半的假意,差不多就是全真了。
父亲拖着病重的身体,一个人孤独而煎熬地忍受着除了轮船之外所有的交通方式,切齿着极大的痛疾赶转交通,苦了一路,难了一路。
苦难了最后的一程路,见了想见的人。
而父亲所在项目的经理巧舌如簧、言辞冠冕。正反两面就是衣冠楚楚情深款款地侃着一套推卸责任的说辞。
这一套路,十足的假仁假义,已经作得十分地熟能生巧、细致上乘了。
弱之肉,强之食。强则恃,弱则凌。如此适者生存,千年百载,盛行不消。
他们竟然这样做!既不送他就医,也不送他回家……而今,大义凛然,与我无关!今日种种,始料未及!死者已矣,节哀顺便!
末了,悠然长叹一声宽心,再一句善自珍重!
善自珍重,在我,也在你!咬牙切齿的记忆,无可奈何地压抑,沈透的手紧攥成拳,牙齿咬磨得咯咯作响。
法理是有边界的,并不是广阔无边的存在。
金钱拥有强大的力量,能去除日常温和的人面,露出平时不曾揭露的最真的本相。
阳光闪着一种钢铁的光泽,使人异常地清醒。
她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样的一天。
沈透知道她会永远记着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