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植于中国深厚文化土壤的传统建筑观念,从现世的人生出发,始终以“适形理论为指导原则。这里的“适形,实际上也就是要适合人的活动特点和建筑物的实用功能。“适形理论的提出,最早见于伍举与楚灵王论美的一段对话,伍举对楚王说:“夫美也者,上下,内外,小大,远近,皆无害焉,故曰美……故先王之为台榭也,榭不过讲军实,台不过望氛祥,故榭度于大卒之居,台度于临观之高。栙伍举认为,建筑物的建造要适应一定的“度,要以适合人的生理、心理的需要为目的,超过这一“度的建筑都是不必要的。与伍举同时的单穆公,也强调建筑要适合人的生理感官,符合人的交际功能,而不主张超人的夸张的尺度:“夫目之察度也,不过步武尺寸之间;其察色也,不过墨丈寻常之间。……夫乐不过以听耳,而美不过以观目。若听乐而震,观美而眩,患莫甚焉。夫耳目,心之枢机也,故必听和而视正。听和则聪,视正则明。孔子认为建筑的体量和尺度只有符合“礼的秩序和规范,才能达到“和的目的。董仲舒明确指出:“高台多阳,广室多阴,远天地之和也,故人弗为,适中而已也。栛十分明显,建筑的“适形观,在深刻认识和把握人的空间行为和心理规律的基础上,既适应了人的审美特点,同时也满足了建筑的社会功能。
与“适形观相联系的,是中国传统建筑“便于生的思想。所谓“便于生,即是指建筑的设计和营造都要便于人的生活需要。“适形只是作为建筑设计的一种手段,“便于生才是建筑活动的真正目的。“便于生思想的提出,至迟不晚于春秋战国时的墨子。墨子从素朴的节用观点出发,认为建筑只要满足人的基本生活的需要即可:“古之民,未知为宫室时,就陵阜而居,穴而处,下润湿伤民,故圣王作为宫室。为宫室之法,曰:室高足以辟润湿,边足以圉风寒,上足以待雪霜雨露,宫墙之高,足以别男女之礼,谨此则止。是故圣王作为宫室,便于生,不以为观乐也。栜其实,墨子的观点包含了深刻的辩证思想。在他看来,建筑既要满足“辟润湿、“圉风寒、“待雪霜雨露的居住功能,也要符合“别男女之礼的社会要求。
在“适形原则和“便于生思想的影响下,以适宜人的活动为宗旨,以小体量的个体建筑为基本元素、由个体组合而成的院落为基本单元、由若干院落组成的建筑群为主要形式,成为中国传统建筑的鲜明特点。东汉王充有“宅以一丈之地以为内栙的说法,就是以“人形一丈,正形也为权衡标准的。在长期的建筑实践活动中,又产生了合于人体尺度感的“方丈、“丈室、“室、“间、“轨、“雉等尺度单位,它们都是“丈的单位的扩大化,实际上也是人体尺度在建筑中的扩大。所以,中国传统建筑,不论规模大小,以人的尺度为衡量标准始终是一个一以贯之的审美主题。这一点即使在今天,对建筑文化仍产生着重要的影响:“现代建筑事实上比一般的猜想更多地受到中国(以及日本)的观念的影响。一种基于中国性格的,以增加重复单位(repeatingunit)来解决人所要求的尺度和规模,以及庭院的露天空间的‘柱式暞或者‘开间暞已经被采用。这类‘模数暞(modules)存在于可比西尔(LeCorbusier)等一类现代建筑师的理论和实践中,他们之中的一些人,例如法兰克·赖特(FrankLloydWright)等曾经在日本工作过,正如摩尔菲(Murphy)曾经在中国一样。可比西尔的‘模数暞是一系列意图利用作为建筑物尺度的假设的长度,主要利用标准的人体高度(sectionaurea,1.829米或六尺)出发,从费布尼斯(Fibonacci)级数中引导出来。可是每一固定于人体比例的单位和谐地组合在中国则更为深刻,因为它是普遍存在的,而不是偶然的,在文化的实践中,是一种工作的准则,并不只限于是一种美学上的理论。灵活地适用于不同目的变化的‘单位重复使用暞现在已被移植于西方。在另一方面,在现代的科学实验室中的建筑实例也证明了它的价值。在中国,忠实于人体比例的传统毫无疑问是与没有采用几何图形的桁架的木结构有一些关联,虽然现在更易于建造中世纪欧洲人那些完全超乎人体比例尺度的结构,但是全世界的建筑者愈来愈欣赏中国式的有节制的人本主义,而事实上肯定与材料无关。各种方法的水平方向上相关的较小空间的重复比诸获取巨大宽广的空间是合适得多的,这样做只会使居住在里面的人变得矮小而已。栙这种尺度既是物理的,更是人文的,其中充盈着丰富而深邃的人文精神、乐生重生的现世品格。徐复观先生在谈到中国文化时曾说:“中国文化的主流,是人间的性格,是现世的性格。其实,中国传统建筑的主流,也是人间的性格,现世的性格。那巨大幽闭的空间,高耸云天的造型,盛气凌人的气势,飞越超升的感受,“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气魄,绝不是中国传统建筑的基本品格。中国传统建筑所追求和向往的,是舒适宜人的建筑空间,匍匐大地的平面结构,相依相偎的群体组合,血脉相连的人间情暖,亲和融洽的审美感受。所以,宁静温馨的院落住宅,壮丽堂皇的宫殿组群,曲径通幽的园林布局,这些与现实生活紧密相连的世间居住中心,而不是脱离世俗生活的特别场所,也就成为中国传统建筑的典型代表。
院落住宅是中国传统建筑的基本形式,也是中国传统建筑的文化母题,其中所体现出的以人为本的理性品格最能代表中国传统建筑的美学精神。从庭院住宅的设计意念来看,首先考虑的是适合人居的实用功能。所以,庭院住宅在体量和结构上都保持着与人适度的比例,就连窗、门等细小部件,也总与人体保持着相应的尺寸;讲究空间的层次和虚实;建筑物以三合或四合排列,中围一院;建筑主面朝南,以墙、廊连系或围绕建筑,成一合院,合院对外封闭,大门尽量朝南,北面较少开口,如需扩大院落规模,则以重重院落相套,向纵深与横面展开;四周以围墙围护,又以院门与外界相连,显出整体的和谐;既注意院落的通风情况,也考虑到院落的采光效果;常在庭院的角落处设置草坪、花圃等,中间仍保留若干空地,供休闲、聊天之用。这一相对封闭的露天空间,能给人以亲切平和之感,绝没有置身西方房屋时那种压抑逼仄所带来的不适。从庭院中阴雨风雪的来临,可以感知节气的变化,从空气的清新和阳光的光热,也可感受到人的生命与大自然活力的息息相关。这种对生命的体验和感受,李约瑟也深有同感,他对中国庭院“最强烈的印象之一是与天气失去密切接触的感觉。木格子窗糊以纸张,单薄的抹灰墙壁,每一房间外的空廓走廊,雨水落在庭院和小天井内的淅沥之声,使个人温暖的皮袍和炭灰——在在令人觉得自然的心境,雨呀、雪呀、风呀、日光呀等等,在欧洲的房屋中,人完全被孤立于这种境界之外栙。
而从庭院的文化功能来看,由于儒家思想的濡染和影响,庭院住宅也就成为“人伦之轨模的一个缩影。如长辈住上房,哥东弟西,女眷居后院不迈二门等,都有严格的规定。司马光曾说:“凡为宫室(此指住宅),必辨内外,深宫固门。内外不共井,不共浴室,不共厕。男治外事,女治内事。男女昼无故不处私室,妇女无故不窥中门。男子夜行以烛。妇女有故出中门,必拥蔽其面。男仆非有缮修及有大故,不入中门,入中门,妇人必避之,不可避,亦必以袖遮其面。女仆无故不出中门,有故出中门,亦必拥蔽其面。这种条理有序的秩序安排,各居其位的空间布置,虽源于家族血缘的政治观念,儒家礼制的等级规范,但就群体组合有机统一的整体规划所体现出的清醒理性,却包蕴着深厚的文化内涵和博大的民族精神。所以,“‘院落暞是中国建筑的灵魂和精髓。中国建筑文化即是‘院落文化暞。这种‘院落文化暞也就是中国建筑人本精神群体意识的体现。
宫殿作为中国传统建筑的主要类型,其实也就是院落住宅的放大,外朝内庭,前朝后寝,合乎“天地之道、“阴阳之理。但它淡化了院落住宅作为“家的那份亲和与温馨,强调的是皇权的重威和伦理的森严。其气势之恢宏、规模之庞大、技艺之高超、品位之崇高,在中国传统建筑类型中首屈一指。李允说:“自古以来,中国的皇宫都不是一组孤立的建筑群,它是连同整个首都的城市规划而一起考虑的。在建筑设计上,它所能达到的深远与宽广,它组织的复杂和严谨,至今为止,世界上是没有哪一类建筑物能与之相比的。至于其他同时代同类的建筑物,论气魄和规模,相比之下都大为逊色。栙秦之阿房宫,汉之未央宫,唐之大明宫,明清紫禁城,都是中国宫殿建筑的杰筑伟构。从环境的设计和给人的感受来看,因它们是封建统治的中心,所以不仅要采用庄严壮观的构图手法来凸显皇权至上的设计理念,更重要的是要通过平面位置的空间安排来体现礼制名分、尊卑等级的政治主题。但那灵动欲飘的反宇飞檐,化解了造型稍显庞大的重拙;井然有序的轴线铺排,消除了空间略显空旷的单调;虚实相生的场景变换,也增添了错落有致的节奏动感。所有这些,都充分考虑到了人置身其内的心理感受,注重了情与理的协调融洽。而注重宜人的审美感受,本身也就是人的尺度的重要体现。比起其他建筑,宫殿建筑群尺度虽有扩大,但又有所节制;体量再宏伟壮阔,但始终也是人世此岸的居所,既不像埃及金字塔那样,以巨大的物质重压,使人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也不像哥特建筑那样,以疯狂的高直空间,使人倍感神性的威慑。所以,“中西建筑美学观不同尺度的应用就在这空间环境人与神体验的区别。因此可以说,中国建筑空间尺度是以人为本的,而西方建筑空间尺度是以神为本的。另一方面,宫殿建筑又是帝王威权神化了的象征,其所具有的某些“神性自不待言,但作为生活在世间的君主们居住和活动的场所,在世俗的文化氛围中,这些所谓的“神性必然有所消解和淡化。中国文化的“官本位与“帝王独尊意识,也必然决定着宫殿建筑所具有的“人本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