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林尚南的身世,叶举人是了如指掌的,况且写祭文,好话、虚话为多,不甚了解也可行文。他只沉思片刻,嘴里念念有词,文不加点,走笔如蛇。阿海吃力地跟着默读,终于断成“四六句”读下去。他心想,大概陶渊明当年常替人写祭文,后人有样好学。
阿海虽然是默读,但他那样聚精会神,嘴里难免漏出几句。叶举人写满四张纸,感到对得起林老了,便收了笔,并问粗人阿海:“你识不少字,学业……”
“旁听些许,不成学业!老先生文风似陶渊明,难怪人称‘玉融第一笔’!”阿海的确赞赏,如实地说。
“这尊称应属林老。你在他身边领教,潜移默化,得益匪浅。能句读文章,就是学问。”
举人此话自然是称赞阿海,认为如果他不懂,就无能断句,更说不出陶渊明来。举人随即又问道:“请谁主祭?”
阿海此刻倒认为:如果武哥连长不通文墨,把这好好的一篇文章,念得支离破碎,岂不白费举人笔墨?!因此,他支吾地答道:“想必是曾殿臣老先生,也可能是俞医生。”
“可说俞更恰当。”说着,举人叹了一口气,似乎在说,“林老走了,渔溪笔穷了!”
阿海离开叶家时,已日落石竹山。西路回渔溪必过玻璃岭,那儿山虽不高,但公路自山坳穿过,山匪常在两边密林中守候。午后张有财听到陈老板娘的那句话,知阿海必连夜赶回。常在五岭山出没的郁家贵、张四,得到张有财报告,立即带了一帮共六人,日落后埋伏在玻璃岭西侧。
阿海自北向南上岭,见山路夜色苍苍茫茫。他警惕地手握驳壳枪,两眼像探照灯似的往两旁搜索。他在迷蒙中见西边林间似有人影晃动,便立即向左虎跃至石岩后,观察动静。山林像是停止了呼吸,令人难辨虫声或耳鸣,但阿海断定西边有人。他谨慎地往身后探索之后,用石头向同侧南面的远处抛去,以引导对手开火,但得不到回应。阿海心里有几分明白:对手如此谨慎,必是了解我枪法的熟人。因此,他便喊道:“好汉报出姓名!”
四下静悄悄,没有应声。
土匪们平时闲来无事,常常脱光衣服晒太阳、抓虱子,瞎吹瞎侃。张四为显示自己见多识广,总要跟伙伴们大吹亲眼见过“牛田哥一拳解双乩”,也少不了说此人“两弹断双帆”、“两枪射对橘”,特别是凭火光“两响”伤了两个机枪手等等故事。他也没有漏说那个同伙,在石屋前命丧阿海枪下。因此,这个时候喽啰们明知对手是谁,哪敢出声!郁家贵知道这样对峙下去,对自己不利。因为孙连长常派兵巡逻这山岭,被逮住即毙。在这种情况下,他只得叫一个小子应答:“我是阿头,你也报出姓名!”后面一句是多余的,行人高大的身影加上那一口牛田腔,郁家贵、张四早已确认是阿海了。
“我看你是阿尾!”阿海嘲讽了一句,并继续说,“我港头王阿海,坐不改名,立不改姓。叫你当头的说话,要不就开火吧!”
既然这帮人都知道,只要见火光,阿海子弹就来“掀头盖”,谁都不想鸣枪送死。
郁家贵想过,用“我有机枪”来吓唬阿海,等于自寻没趣。他本想来个迅雷不及掩耳逮住阿海,羞辱一番出气,但此刻已做不到了。至于亲手来打死阿海,自己还未下此狠心,就说不算结拜兄弟,也是吃一个母奶长大的。事到如今,若由别人击毙阿海,心里还过得去,但一场烂仗打下来,难免丢下几个手下人,所为何事?回去也难向阿头交代。他想来想去,想不出一句有力的狠话来压服阿海,最终只拼出一句:“你必须善待我儿子!”
“善待她们母子,不是为你!”阿海把话挡回去。
张四想,你姓郁的大动干戈,我张某“舍命陪君子”,都只为你送出这句窝囊话?他叹了口气,无奈地放开嗓门喊道:“我们这次放你过去,你要记住这份人情!”
阿海哪肯卖账,这算谁放过谁呢?但办理岳祖的丧事要紧,阿海不想耗时与他们唇枪舌剑。
的确是郁家贵他们先撤了。但阿海十分谨慎,他向后摸黑翻过小山,再朝南穿过小村庄,才回到大路。镇北长桥头保安队岗哨,见熟人阿海,未加为难就放他过去。
天亮前阿海回到林府。在灵柩前守夜的三个孝男特别是继祖,这才放心。曾殿臣与俞医生一大早就到林府,送上挽幛,拜祭毕就与继祖商议今日葬礼事宜。继祖拿出阿海带回的祭文,他们读后都称赞这是举人的大手笔。
“这么好的祭文,读破句了就不像话!”阿海说出他担心的事。
曾俞两先生听阿海这么一说,也为由武哥连长念祭文感到不安。时间这样紧迫,如何是好,总不便直问连长:“你看得懂吗?”大家都感到此事棘手。还是继祖出策:“阿海,你辈分低好说话,赶快去走一趟,回来再议。”
大家都明白继祖的意思。阿海顾不得一夜未眠,立即出门。
孙连长展开这四张纸的时候,阿海说:“这文不加点,字又如此潦草,我读不懂什么意思。”
孙连长头也不抬地说:“好字!规范行草。”
阿海但见连长读一行一点头,嘴里鸣噜鸣噜地像道士念经,一句也未让人听清。但他仔细倾听时,感觉到连长有时每四音或六音一停顿。“此君懂!”阿海默默地叫幸!他此时才想起老秀才曾说过,四川那地方读书人多,早在汉代就有个书院名叫“文翁石室”,出了不少人才。像“兄状元弟状元,兄弟二状元。父宰相子宰相,父子三宰相”这样的事,不是没有的。原来这孙连长是出身四川山城的书香门第,年轻时博览群书,熟读诸子百家名作,后来投笔从戎,进了黄埔军校,他自然不会被这一篇祭文难倒!阿海想,像他这样亦文亦武、博古通今的人才,我们福清哥中能找出几个?
“好文章,谁家的手笔?”孙连长读完了问道。
“老秀才高足叶举人亲笔。”
“福清这地方,人称‘人杰地灵,文献名邦’,真是名不虚传!”孙连长赞叹道。但阿海想,你不懂福清话,还未听过福清哥骂娘的“三字经”,也未读到丑陋的特产“白字诗”呢,这结论下得太早了吧!但这无关今日大事,应尽快回去报告结果才是。阿海转身时,连长把他叫住:
“请转告林先生,我今天只能用四川话念,国语读古文,不顺口。”
阿海早就听人家说,读古文就像临终“嗔”(呻吟)那样,都只能用家乡土话。他憋着气没笑出声,便急忙答道:“那自然!那自然。四川话好听!”
孙连长不必去分辨,“好听”指的是“悦耳”还是“容易听懂”。想想这福清哥,粗人讲国语,能如此表达,已很不错了。
无论如何,阿海答得还是很得体。
三
孙连长在林尚南的灵柩前脱帽行了鞠躬礼,之后,由曾殿臣陪同,看灵堂两侧的诸多挽联,那都是抄来抄去的老套。他礼貌地在曾殿臣写的那副挽联前驻足,并轻声读道:
学术如门庭,与子平生无唱和;
交情同骨肉,俾予后死独伤悲。
孙连长以为曾殿臣知道,这是纪晓岚吊同科进士朱筠的挽联,便顺口说句:“本人也很敬仰纪晓岚的学识!”
此话让曾老摸不到头脑。因为他常为人家主礼,备有一本手抄的联句,并不知原文出处。孙连长看他不接话题,以为是丧礼场合,不便谈离题话,也就不做声了。
林秀才的祭典上午十时开始。老人在世时最重视“十欢锣鼓”,认为那是中原古乐。但俞医生说,锣鼓太吵闹,与祭典的气氛不合。继祖想到老父每年换季时节,以茶道待亲友时都请邻村乐手吹奏,今日就请此人来最恰当。这位乐手与秀才同庚,每年四次林府献艺,所得包银足半年衣食。老秀才自从得到弘一法师那首《送别》歌词之后,时常吟诵,并谱了意境十分深沉、节奏缓慢的曲子让这位艺人演奏。今日老乐手把对秀才感念之情,由肺腑倾注在笛管之中。林府上下熟悉的这曲调,悠悠扬扬,凄楚婉转,使追悼的人们仿佛听到老人苍凉的声音,随着哀乐传出: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海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
老秀才音容宛在,子孙们泣不成声!老乐手奏完一曲,加了一曲日前赶练的《伴送夫子路一程》。奏毕,老人将竹笛供在灵位前,先俯身,后跪地,放声号啕,泪洒灵堂。丧家及宾客都十分感动,但那首由秀才谱就,带着浓郁南音的《送别》歌曲,其音韵就此绝响尘世矣!
哀乐过后,孙连长手执军帽齐腰,行三鞠躬礼,随即把帽戴上。他刻意整一下军容,以示敬重。之后,把腰挺得笔直,像要发布军令。不懂古文的人,这篇祭文就是用福清土腔读,也是听不懂的。但继祖三兄弟以及来拜祭的老先生们,都跟得上那四川话的抑扬顿挫,还觉得这与福清哥的官话差不多。丧家们都在孙连长每段停顿的片刻,放声啼哭,但又适可而止,让祭文连续。阿海想,四川山城与我福清相隔千山万水,两家书香门第如此默契与合拍,这孔夫子文化,真是无远弗届!
灵堂主祭礼毕,丧家们手执白蜡烛在前,送葬的宾客随后,沿着灵柩,左三巡、右三巡地向遗体告别。之后,三十二车(杠)灵柩缓缓出了林府。“奠”字素幔在长号及唢呐的吹奏下开道。灵柩前是秀才画像。灵柩旁自然是孝男、孝孙,披麻衣、执“孝仗”(哭丧棍)扶灵。由于林老夫人已去世,儿媳、女儿、孙媳、孙女等的素轿按辈分依次紧跟灵柩,依妹也在轿中。
福清人享寿加闰年,因此,丧家自制的素幔(白旗),加上亲友送丧礼的就更多了。“十欢锣鼓”按俞医生意见,置旗队后但于葬礼的执事阵之前。今天奏的自然是丝竹乐《一路平安》,听来像夜半鹧鸪之悲鸣,间或轻轻的鼓点,确也催人泪下。
送葬的人很多,除亲友外,邻近乡村的许多老农,为感念当年这一介书生敢举旗率众抗拒驻军对不种鸦片的田户榨取所谓“鸦片捐”的暴行,都自动地在左臂扎了白布条,默默地送亡灵一程。因此,仪阵长里把路,自北向南穿行渔溪街。
阿海在“龙海之家”门前设香案祭坛。他匆忙拟就悼联,请曾老疾书。
上联:山高路远行程漫漫送岳祖上天国;
下联:海阔天空世事匆匆留睿智满人间。
横批:千古流芳。
香案前并排写上:孙女婿王阿海,孙女依妹仝泣挽。
葬仪阵到此暂停片刻。阿海腰缠蓝布带,请下岳祖遗像置于香案上。依妹出轿,见她麻衣边带一片红布条外加围腰白带,那是继祖夫人特别交代的,因为她身怀有孕,也同时为这重外孙给老祖送葬。夫妻俩一起跪拜。美玉母亲也借此香案拜祭,她右臂缠一块“头白布”。美玉才临盆三天,就是走得动也不宜出来,她母亲知此礼教,不会让女儿来“污浊英灵”。福清大户人家发的这白布条,其尺寸都足供做一件衣服,美玉未出来送葬,但继祖夫人也分发一块头白布给她。因为给古稀老人,特别是林尚南这样有功名的老人送葬,是每个人的荣幸。
沿街每隔几家店面,就有亲友设香案,但阿海的路祭最引渔溪闲嘴们议论。一帮人站在对街,每人争说一句:
“想不到这牛田哥真是林府的乘龙快婿,白纸黑字写着呢!”
“说是孙女,但不敢写上林姓,能算真的?”
“你懂个屁!孙女怎可把姓写上!连‘同姓远亲’也只能写上‘宗’某某。”
“对、对!你半夜爬墙回家,给你妈报名也只报‘我,阿命(母亲对儿子的昵称)犬仔’,不报‘我,阿命黄狗子’!”
一阵哄笑,热闹得很!是的,林家丧事跟闲人无关。这乱世,家家都有伤心事,留着眼泪为自家人流吧!但闲嘴们比别人认真,他们继续七嘴八舌:
“林府千金,嫁给粗人牛田哥,真是‘小姐配田客’!”
“他人样粗,说话倒文雅,嘴里从来不报骂娘‘三字经’。”
“他文雅?替曾家抬轿的算什么文雅!这林小姐就来历不明!”
“大户人家,里里外外,三妻四妾,九猫六兔,关你什么事?”
“这店里三个女人,两个年轻的,哪个是秀才孙女?”
“轮流当嘛!‘白字诗’不是说了吗?”“山猴”张有财耐心等着,此时才轮到他插刻薄话的机会。
又是一阵哄笑声,但音量有限,因此,被哀乐声压过。毕竟,渔溪闲嘴虽多,但多不过每日忙忙碌碌、自顾无暇而又心地善良的人。
葬仪队伍前阵才进到中街,突然传来空袭紧急警报,钟声“当、当、当!”地响个不停。整个队伍乱了,送葬的人满街奔跑。敌机通常是从海上来的,必先经过海口、龙田或高山其中一个镇,因此,渔溪人通常可先得到预备警报。但慌乱中没有人会想到,这是有人花大钱买通警察所,让敲钟人拿了钱,乱报!店家怕送葬人躲入店铺,不吉利,因此纷纷关了店门。抬棺材的步子也乱了,这一乱非同小可。阿海虽然感到情况有些蹊跷,但实在也并未考虑到警报有假,只不过是为稳住阵势,急中生智地大声喊道:“假警报、假警报,是防空演习,大家莫乱、莫乱!听听,哪有飞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