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本鬼子占领了福清县城之后,派出一支队伍向东进驻海口镇。县政府向西退守到东张镇里坪村办公。敌军兵力有限,只能在白天派兵到乡镇“扫荡”。自然,重点是东张镇,也到过龙田、渔溪一带,但都遭到省、县保安团的抵抗及共产党游击队的阻击。虽然保安团三度反攻县城未成,但敌军还是基本被限制在县城及海口镇上。
为配合日军行动,“和平救国军”郑德民部于县城沦陷的第二天,即攻占了高山镇,随即派小股兵力,时进时退地进犯龙田镇,但其势力也难以覆盖太多乡村。美玉和她的母亲一时回不了家,还在郁家村住着。依妹外婆病情恶化,处于衰竭状态,医药未能见效,说话很困难了。那天,老人睁眼看看坐在床边的阿海,又看看枕边那副旧眼镜,断断续续地说:“她父亲……渔溪林……”就闭上了眼睛。
老人走得很安详,没有痛苦。痛苦的是外孙女,她从懂事起,唯一的亲人就是外婆。难怪依妹彻夜依着阿海痛哭。阿海披上了作为孙子的全麻孝衣,安葬了外婆。海口母女俩和郁家贵大伯母都来帮助他们料理了后事。
当时因为要照顾老外婆,依妹不能离开东家村住进林府,如今外婆过世了,但阿海因不忍丢下海口母女俩,左右为难。依妹的想法倒是很有道理:“带她们一起去,林府多两个人吃饭也多两个人做事嘛!”
“那是不一样的。到时候你算是老爷的孙女,林老板没有女儿,老板娘心地又好,还不知多疼你呢,但美玉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是的,阿海不能不想到,可能出现依妹当小姐、美玉当丫头的情景。那是阿海不能接受的。
“那么,大家都不住林府,叫你那个朋友曾老爷替我们找个地方住,你原来不也说过吗?”
依妹并不贪图去做小姐,她也不知道做小姐是什么意思。但她的意见倒提醒了阿海,妻子不住进林府,偶尔去走走“娘家”,更受尊重。
他俩把要搬迁到渔溪镇的事与海口母女俩商量,做母亲的还没说话美玉就表示赞同。阿海敏感地想到:莫非她认为到渔溪容易见到家贵?
“我在想,总要有点事做,还不知鬼子要赖在海口多久呢!不可坐吃山空。”美玉母亲很忧虑日后的生活。
阿海经此提醒,也想到林府未明说怎么给工钱,但租房住要付房租,过日子样样都要花费,是该找个维持家计的办法。他想了想,试探道:“不如请曾老先生替我们找间店面,开个大一点的薯粉店,楼上作住家,这样,依妹跟你们一起料理店里的事,我在林府进出,来帮手也方便。”
“那是再好不过。我们人地生疏,全靠你安排了。”老板娘对开薯粉店是有信心的。
阿海先去渔溪,到林府看望林尚南一家之后就找了曾殿臣。虽然福州、莆田等处的人在渔溪已开了不少店铺,但街头离中心区不远处,还是有空屋可租用。不过,曾殿臣耍了个诡计,说是林府出资要开店。这样,老友郑先知立即赶走了拖欠租金多月的点心店老板,把店面及住屋都收回给阿海用。店址在热闹的中街且不必装修就可以开门营业,阿海很高兴。
阿海用一把扁担,一次就挑走了两个家,那自然不是因为他力气大。他们花了三天时间,添置了家庭及店铺的必要用品,老板娘自然熟悉开门前应备齐哪些货。
开店前的那个傍晚,曾殿臣来关心。老夫子进门一看,静悄悄的,一点也没有开门大吉办喜事的气氛,他感到诧异。阿海不懂,美玉母亲当年在家里砌个老虎灶,摆一张现成的方桌就营业了,也不懂新开店有什么规矩。可是,如今这是六张食桌的大店面,按渔溪人的习惯,这样的大吉日子,要请来各路名人,在鞭炮声中开席宴客才行。那样的排场不但是为了招徕食客造声势,也是摆平官绅地头蛇必要的开销。
曾殿臣说了开店的规矩,阿海及美玉母亲听了都感到紧张,怎么办呢?
“你们鲜货都已进了,明天这店门非开不可。这样吧,镇长、所长及各位乡绅,我明天一早去打招呼,跟他们说,到‘过尾牙’的时候,会盛宴礼请他们,自然,我会说这是林老秀才的意思。”曾老夫子说着,还做个鬼脸。阿海不难看懂曾老的面谱。曾老继续说:“赶快去买张红纸,临时贴上作新店牌。店堂里贴张关公像,摆个香炉。”曾老临出门前还对阿海说:“你买好红纸直接到我家。我得先去三神公土地庙,跟乞丐头打声招呼,不然,他们明天成群结队地来纠缠,生意就难做了。”
阿海买好红纸,就到曾家去。曾殿臣要落笔之时,突然想,不如趁机逼林尚南动笔,叫他给阿海这点面子,是不过分的。但阿海倒真的不好意思去麻烦老秀才,因此婉转地说:“等刻店牌的时候,再去求他老人家的墨宝吧!”
曾殿臣也退一步想,明天这红纸贴出去,如果下一场雨就糊了,跟老友也不好交代。于是又坐下来问道:“取什么宝号?”
“未想过。”阿海如实说。
“就号‘龙海之家’吧。”曾老夫子咬了一会儿笔头说。
把龙田与海口两家合作的意思都表达出来,阿海自然觉得再好不过了。
红纸有多余,曾老夫子余兴也未尽,别出心裁地来为难他自己:“写副门联凑热闹,我拟上联,你和下联。”曾殿臣摇了好一会儿脑袋,用小楷毛笔在白纸上先拟个草稿。阿海口头应和,也请曾老记下:
吃一碗龙田薯粉情牵故土(吃一碗龙田薯粉味连故土赞语多),
尝二碟海口鱼鲜意念老乡(尝二碟海口鱼鲜心念老乡情意长)。
曾殿臣拟了两稿,但两稿都不够满意;阿海也和了两句,但两句都嫌太浅白。曾殿臣自嘲道:“我们肚子里只有这些货色,你半斤我八两统统倒出来了,要好的,只能等林兄动笔了。”
他们决定把两副联都写就,到门前按尺寸选用适合的一副。
渔溪这地方,虽然也近海,但海货有限。本镇只有江阴岛出产牡蛎、蛇浔(即膏蟹)、土笋(一种软体小海食);大销量的蛏子、花蛤来自龙田,鱼虾几乎都由海口供应。因此,送货到渔溪的龙田客、海口客不少,吸引这批顾客上门,生意就做开了。曾殿臣与阿海多次谈论到这一点,因此,门联是针对主要食客写的。至于渔溪当地人,识字的多是有钱的人,他们首选的自然是“朋聚楼”菜馆,不识字的管你写些什么,以味好碗满为取向。
曾殿臣挖空心思来帮助,他建议阿海连夜去一趟林家村,请林府的长工、佣人明天来吃薯粉,撑个场面。孝祖知道此事,一口就答应:“明天我叫他们轮流去,我来付钱!”林孝祖难得如此慷慨。
阿海与三个妇女一道,照曾老夫子的交代,明烛烧香,拜了关老爷神像,放一串鞭炮就开了店门。街上行人三三两两驻足朝店里看,识几个字的仰首念着那副店门联,只不过还没有人进店尝试。地痞“老油桶”一帮四人,也在门前看热闹。
“这外乡人在此开店,居然不拜我‘土地’!”“老油桶”对手下人说。这帮人的势力,控制扒手群,对本镇人暗里为非作歹,对外来人却明火执仗地欺侮。曾殿臣一个清晨忙不过来,还来不及跟“老油桶”打招呼。
这帮人看见人称“一拳解双乩”的牛田哥在店堂内忙着,便认定是阿海藉一身武功,不把地霸看在眼里。他们议论了一番,认为这样下去,岂不被牛田哥占了我渔溪地盘?于是四口一致,拼死也不能让,何况老大也有三六四七的工夫,未必会输,即使输了,到时候叫大帮人马来,砸了他们的锅灶。议论定了,四人就进了店堂,拣门口的方桌落座,并分别叫了肉粉、鱼粉、蛏粉、蛎粉各一碗。美玉与依妹立即将薯粉端上。阿海不认识这帮人,也就未加注意。
他们四个人在吃完了的时候,“老油桶”大声惊叫:“苍蝇!苍蝇,你们店卖死苍蝇!”
美玉在海口未遇到此类事,站在那里发呆;阿海赶紧过去帮忙,见碗底确有一只苍蝇。他并无经营经验,但评话听得多了,知道这是敲诈伎俩。他本可以一拳摆平对手,但那不是经营之道,因此,照评话先生说的,即刻捏住苍蝇,做个往嘴里丢的动作,笑呵呵地说:
“误会了,这是锅焦!”阿海并大声叫道,“给我的朋友再来一碗肉粉,账记我名下!”说着,用手看似轻轻地拍一下“老油桶”的肩膀,无疑是要传递个信息:“老兄,识相点,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老油桶”被阿海一拍,顿时感到肩臂发麻,但在手下人面前不肯叫痛。他已认识到自己不是牛田哥的对手,就连四个人一起上,也摆不平这个“大汉哥”,应撤出门外计议。
正在此时,林孝祖带几个长工先进店,后面跟着一顶大轿,出来个白胡须的老先生。老秀才由继祖夫妇扶进门之后,便揖拳道:“恭喜,恭喜!我的孙女儿呢?”
“老油桶”他们没见过老秀才,但都认识林孝祖,猜想这老头子必是财大气粗的林尚南。他们知道老秀才从来不上馆子吃饭,今日来吃薯粉,这是天大的事,既然这新开店受林府支持,还是赶紧撤退为妙!
二
老爷子亲自来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因此店里一阵慌乱,连阿海也不知此时做什么好。因为急着开店门,三天了还没有带依妹去林府拜祖,此刻,他赶紧碰了碰依妹,低声提醒她,快去叫一声“阿公”。依妹不好意思地低头叫了。当她抬头看老祖父时,发现老人身后的人用惊奇的眼光看着自己,感到很不自在,又低下了头。阿海感到,应将林府的人一一向妻子介绍,不能冷落了林老板、林老板娘以及孝祖。依妹不得已地依次叫了“爸爸、妈妈、叔叔”。她活到十八岁了,才第一次用上这几个词句,又由于面对的都是陌生人,她动不了真情,因此叫得很不流利,也很平淡。可是,继祖的妻子本来就很羡慕别人有女儿好说贴心话,她看到这孩子长得可爱,就紧紧地把依妹搂在怀里。依妹从来没有享受过她应得的母爱,世上只有外婆让她有这种感觉,如今外婆走了,林夫人的这一亲热动作勾起了对外婆的思念,因此,情不自禁地趴在“妈妈”怀里,痛痛快快地哭出声来。此情此景,感动了在场的所有人,令作干妈的林叶氏十分快慰,不断地对干女儿说:“要常回来跟我说说话,正月头里不开店门,你就住在家里,世上母女最亲!”她常看到别人受丈夫气时,一转身就到女儿家住几天。她的丈夫不气她,但可谈的话不多,许多话男人不想听,又没处说。
继祖见到这女子如此像福妹,简直就像是同一个糕模印出来的。当他在回忆往事时,依妹叫了声“爸爸”。继祖慌乱地把口袋里的大红包给了依妹。那原本是孝祖准备好,让大哥出面祝贺“龙海之家”开门大吉用的,如此一来,倒像干爹给干女儿的见面礼,孝祖不禁皱一下眉头。美玉母亲看在眼里酸在心头,但她只能怨自己女婿不争气。美玉心情更差,她认为,这种体面的事,本来应当属于自己的,阴差阳错误过了良缘,难免悲伤。
没有人看出依妹长得像继祖,只有阿海这时看出来,从而证实了自己曾经有过的猜测。这好比游龙田福芦山观石景,导游说这是“黄牛钻狗洞”,你可见到那牛屁股朝天,身体往地里钻的样子,越看越像。如果没人指点,在你面前,那只不过是块岩石。阿海把老外婆的那副旧眼镜保留着,甚至没有告诉依妹那意味着什么。阿海要报知遇之恩,是讲义气使然,与亲情毫无关联,那时他还不认识依妹呢,何论当女婿!但林老板要追问的话,该怎么说呢?阿海有点为难了。
其实,林继祖并不知道自己有女儿,他最多也只不过要了解,福宋嫁给海口什么人家,生了依妹。如此而已。那年头,继祖无能对抗父亲的权威,因为他是孝子又是长子。他在出国前,由开明的三叔出面求情,才得到父亲的宽容,去向福宋作个临别的交代。依妹外婆知道,这大户人家的父权有多大多厉害。老太太平日很爱惜继祖,也同情与谅解他的处境。她恨的是林家老爷子不懂人情,女儿甘作二房也不被接受。她自然更爱惜自己的女儿,在一切无望的时刻,为女儿留个出路的唯一办法是尽快嫁人。老人要做到这一点,深知必须断了继祖与她的女儿的两头牵念。因此,她十分严厉也十分无奈地对继祖说:“事既至此,只能一刀两断。你要对天诅咒(发誓),今后不可再来,也不可打听我们母女的死活、去向!”
但老人还是不舍得立即赶走继祖。挨到傍晚,她就更难忍让这后生仔摸黑回渔溪。
老人听到女儿断断续续地哭了一夜,但依妹就是在她母亲哭泣的间隙中来到人间。这就是人生,虽然有点难以理喻,但事实是十八岁的依妹,此刻站在她的生身父亲的面前。阿海不愿点破,他们就无法相认,也许永生永世只能借“义亲”来传递亲情,是悲是喜,要问苍天!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不点破这对父女血缘,反而使继祖妻子关心与爱惜依妹,显得顺畅自然。也许聪明的阿海,考虑到这一点了吧。
美玉母亲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今日林老秀才来贺,是非同小可的事。因此,她进厨房挑了一条最大的黄花鱼,剔除骨刺,切成鱼片。她用盐水清洗鱼片,随后加了细盐、福建老酒,并在蛋清中加入少量的薯粉酱匀之,以猛火爆炒几下。她把此精心烹饪的鱼片分作四碗,撒下酸笋丝、炒制的葱姜蒜末及细盐,以去油精肉清汤冲之,端上桌。给老秀才的一碗,是老板娘亲自端上的:“请‘老先生’品尝海口黄花鱼,小店粗菜,不成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