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理老孙将电影院隔出一间做了录像厅，通宵放映，观众在里面进行抽烟比赛放屁比赛吃瓜子比赛打呼噜比赛，臭气滞重，粘性强烈，谁从里面出来都浑身臭气。生意不好不是关键，关键是电影不放了，老孙丧失了集体发言的机会。1968年，老孙小学毕业就进了县城电影放映队，县城放完了进农村，放映《工人阶级创奇迹》、《祖国大地新气象》、《金稻银花齐跃进》、《种花生的辩证法》，活跃在农村普及社会主义美好未来图景，电影放映一半开始“映间插话”，唱快板说鼓词忆苦思甜，受到群众热烈欢迎。老孙最会说《红色娘子军》，声音充满了悲壮之情——吴琼花呀，吴琼花呀，你这个命苦的贫农的女儿，南霸天没有打死你，拿起你的枪，加入娘子军战斗吧，和洪常青一起，报仇！报仇！他说到报仇的时候，幕布里的吴琼花一定是手持钢枪，凝视远方。《红色娘子军》放映结束，老孙还要说，祝希娟、王心刚你们的表演很成功，我们观众很受启发。观众鼓掌。
如今，电影院的生意一落千丈，快没人去看电影了，哑巴一样守着录像机，老孙觉得憋屈、落寞。老包和几个兄弟正看了一宿录像，他拍了老孙胸脯说，老孙你这个家伙搞什么搞，让你放过瘾的，你非得放什么《铁罗汉》、《天蚕变》、《麻疯怪拳》、《童子功》、《弹指神功》，打了一晚上南拳北腿弄得我现在头都疼。从录像厅出来，几个人蹲在火车站前的地摊吃早点。老包的长发不见了，跟这几个一样都将脑袋剃成了青皮。杨三说，武打的多过瘾呀，哥们武功又增加了一成，学会了弹指神功、绞花步、朝天手、拿云手、斜飞腿、顶命腿。要诀都记了下来，势动神随、心神合一、动静分明、气力相合、劲势完整。你看怎么样？像回事吧。老包说，《徐老虎和白寡妇》、《沾花惹草》、《骗财骗色》、《风流韵事》、《鬼叫春》，这些才好看，里面的女人一个个都是白白胖胖的，跟一锅精粉大馒头似的。杨三鄙夷地说，你说的这些根本不是黄片，我都看过，全身漏得模模糊糊，衣服穿得倒是挺漂亮，一点意思没有。老包说，你欣赏不了艺术，看了也是白看。
老头重操旧业调教徒弟，招兵买马，队伍壮大，几个人吃上江湖饭，天天在火车站附近浪荡，偷偷摸摸。老人经验多，新人力气胜。老头说，江湖行当拜师学艺，都是徒弟寻访师父。唯独做贼这一行，是师父挑徒弟。老头没看走眼，老包成了这帮人的灵魂人物。老包不仅纹物唬得住人，还仗义疏财，扶贫济困有些气度。人越勇敢伙伴越多，个个都是打出来的朋友，杀出来的交情，老包像个领袖一样对着他们一挥手，他们就跟着头儿走。
清晨，天色完全亮开来之后，火车才缓缓地抵达车站。有人认出刘美好，叫出了刘美好的名字，听到这个惊怔了一下，意识到回家了。没想到好几年之后，还能再次见到老包，而且是没到家门口，下了车就碰到了。
老包心有灵犀，转头正看到刘美好站在身后，说这不是刘美好吗？你怎么回来了？吃碗面条再回家。老包说，这几个都是我的磕头兄弟，我们不求同日生但愿同日死。杨三几个嘻嘻哈哈地说，你们吃，我们走啦。
老包端碗面条递过来。刘美好发现他走路像踩在一堆棉花上，变成了一个轻微的瘸子。刘美好说，你的腿怎么了。老包说，没怎么，谁也不怨，就怪我运气不好。你吃鸡蛋，我给你剥好了。刘美好说，你先告诉我你的腿怎么了。老包说，回家去吧，回家再说。
老包说，我记着你的话呢，劳动人民两只手，工作起来样样有。你走了我就跑上车了，专门倒腾洗发水，师父负责联系生产那些东西的上线厂家，再由我租了14吨的厢式货车，拉到附近几个县城的批发市场。你知道的，那些东西都是假货，要什么牌子有什么牌子，洗发水散发着古怪又浓烈的香气，我的腿就坏在这些香气里。老包撸了撸头皮，仿佛他的长发还在头顶。
千里的路是从第一步开始的。老包挥洒着汗水启程了，白天睡觉夜晚上路，14吨的厢式货车气贯长虹像一枚脱了靶的子弹，天南地北翻山越岭跑过三关六码头，技惊马路。老包说，汽车能跑多快，我就能开多快，兵贵神速。老头说，好好干，撒多少汗就有多少收获。
那一天，如果不是下过雨，一切都好好的。老包说，我就是想撒泡尿。车进了路边黏糊糊的沼泽地，蛙声一片。那一天，如果不是打了一个瞌睡，一切都好好的。老包说，我就是想打个盹再上路，这也有错吗？错就错在那些洗发水都是假货，假货就是假货，好多瓶子颠簸几下就碎了，粘稠的液体从货箱里渗出来，到处都是香气。千万不要以为香味好闻，那个气味搞得我头晕。
驾驶室越发闷热，全是一种沉重的香气，老包把驾驶室的门打开了，气味引得某一种生物蜂拥而至，他浑然不知。昏昏沉沉地睡去，他觉得全身发痒，手里的东西柔润得和女人的嘴唇一样舒服，不确切摸到了什么，睁眼被吓出一身冷汗，数量众多的蛤蟆爬进了驾驶室包围了他。这些肚子阔大发白的生物，身上不知道涂满了什么物质，后背像溃烂的皮肤一样流着脓汤，蠕动着好似一大堆会活动的烂肉。
老包鸡皮疙瘩落了一地，抓起一只扔了出去，又抓了一只，那些蛤蟆全身跟抹了油一样，扔了一会儿才得心应手，能够非常准确地扯住后腿，投掷垒球一样用力扔出去，它们遵循自然法则，落地之后闻香又认真地往回爬，香气成了蛤蟆们无法挣脱的诱惑。老包手臂壮实有力，掌握了方法，投掷起来又快有准，见到两两互相拥抱的就成双地扔出去。这个场景有些奇异的性质，老包必须赶在它们爬回来之前清理干净，行动紧迫。扔了一会儿，数量明显地减少了，这时他已经能大致掂出每只的重量了，扔出了最后一只。
老包心想真是赶夜路遇见鬼了，慌张关上车门，踩下油门，快马加鞭，也顾不上仔细检查还有没有遗漏了几只，这为几分钟后的祸患埋下了伏笔。老包说，我哪里能够想到还有几只躲刹车踏板底下。一团团柔软的肉体都塞在刹车底下，一脚刹车怎么也踩不到底，用尽全力一脚蹬在肉上，蟾蜍的体液都喷了出来，溅满了脸，眼睛也给糊上了。
汽车左右摇晃着冲进了沟里，老包被甩出来飞了出去，落地的时候身体在路旁空荡的田地里跳跃了几下，陀螺般转了几个滚，扭曲着倒在泥水里，半边脸浸泡进去，嘴里洇出血水，长发里飞出了几只蚊子。
车灯还亮着，人们都以为看到了老包的尸体。强壮的生命仍然发着暗淡的光，还没有来得及断气就被救进了医院，他活了过来，只有腿摔坏了。
老头急疾地推门而入，大陈一头趴到老包的病床上，把头埋在白色的床单里。老包发出了大小不一的短促呻吟，舒缓地睁开眼。老头看到老包脑袋被刮得光光的，包上了纱布，表情悲戚。老包摸着头上的纱布，里面是光溜溜的脑瓜子，原来疼痛就是这么回事了，以后死了也就不会觉得疼了。谁都有倒霉的时候，这个没关系，不过没了头发让人觉得难受。
老包对老头说，摔倒七次站起来八次，这点挫折不算什么。以后我还开车拉货，沟死沟埋，路死路埋，不信这个邪了。捎什么东西给我了吗？我饿了，你没给我带饭吗？腿瘸了也得吃饭。老头说，祖师爷不赏这碗饭吃，以后干点江湖行当吧。
大陈说，你要发财了，蟾蜍都是送钱的，不知道是三只脚还是四只脚。蟾蜍招财见过没有？一只癞蛤蟆坐在钱堆上，背着北斗星，嘴里叼着铜钱。生意有了这个东西，做什么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了。老包说，你的话提醒了我，膀子上纹身是麒麟，麒麟的克物是“五毒”，“五毒”里面就有蟾蜍，我差点把这茬给忘了。
老包说，最后才终于想明白，这个纹身根本没有给我带来好运气，还以为是我的保护神呢，简直是对我身体的侮辱，明摆着咒我呢。我很后悔没听你的话，轻易地纹了这个东西。我以为开车拉货是事业的摇篮，结果却是事业的坟墓。
老包的青春就是一把头发，头发是身上寓意最深刻的物件，青春全都寄居在长发的发梢之上，没了头发青春就没了，护发素也没用了，头发离开了身体，长发从此只能回荡在心里，没了就没了也不再留了，头皮天天在外面亮着。老包对刘美好说，你看不是我不愿开车，是我吃不了这碗饭。出了一次车祸，我就老了。你也许会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我也觉得不可思议，真是一个令人不安的夜晚，我现在最害怕癞蛤蟆了。
刘美好表情沉痛地说，我听到这些个你遭的罪，心里很难受。给你做了西服，答应过你，忘了吗？
老包说，我以为你把这事儿早忘到了十万八千里，你的记性真不错。
西服准确无误地出现在面前，灿灿的笑容反映了他的内心，一跃而起，拼命地拍了两下手表示赞许，说衣服很漂亮，我要立刻穿上然后出去走一圈。刘美好问满意吗？老包诚惶诚恐地说，满意满意。刘美好微微一笑，表示了某种谦逊，不满意还可以改，改到满意。老包说，可惜我没有长发了，要是有长发，整上背头再把头抹得油亮油亮的，跟许文强一样啦。刘美好说，你还记着许文强呢。
试衣服的时候，先是刘美好的几缕头发触到了老包的鼻子及周围的部位，然后老包的手伸出袖子的时候不小心触到对方的脸颊。刘美好有点不好意思低头说我把镜子拿来，就去把镜子拿来了，又说我把剪子拿来袖口有个线头，就去把剪子拿来了。但刘美好说我把领带拿来的时候，却没有把领带拿来，老包抱住了她。
老包说，刘美好我要抱你一下，不抱你就对不起你给我的深情厚谊。我有多久没抱你了，再抱你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啦。刘美好有点想哭可是她不会，她会悲伤会感动却不大会哭。
老包说，刘美好你和我结婚吧，这些年我想你想了好几次。
刘美好说，我不知道。
老包说，不知道就是同意咧。
刘美好说，你是怎么想我的？
老包拍着胸脯，说我的心里有一把锁，把你锁在里面了，想什么时候想就能什么时候想。
刘美好说，以后你可不能打我。
老包说，我保证不打你，欺负老婆穷一辈子。
刘美好说，我还没有想好呢，等我想好了就告诉你。
老包说，我的事业怎么办？
刘美好说，别说什么狗屁事业了，你有什么事业，现在规规矩矩就是你的事业，你规规矩矩呆着就行了。不然总有一天，锃亮的手铐会铐住你罪恶的双手。
刘美好进了屋子，缝纫机、烫衣板、裁衣片仍在，翻开角落的箱子，里面物件一切照旧，只是父亲衰老的比时间还要快。老包说，我要把刘美好给娶了。老头说，你现在终于知道我闺女好啦，结了婚就是一家人了，结了婚就得收心过日子，不能再打架斗狠。老头的容貌已经被时光摧毁，老了的男人都一个样，一张带着深深皴裂痕迹的颜面，皱纹凹陷却身体健硕，稳健而有力，除了过量吸食烟卷带来偶尔细微而低沉的咳嗽，刘美好离开的几年正是他经历的漫长一生中少有的光景，坐在院子里将江湖经验传授给老包，仁慈而庄重地守着老屋，生命慢慢消融，常常坐着摇椅就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