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包白着脸，张着嘴，瑟瑟发抖。刺青大面积破坏皮肤，抵抗力骤然减弱，他将度过最为煎熬的两周。老头一摸额头，说快给他上冷敷，不然非烧坏了不可。刘美好端来良药，摇醒迷迷糊糊的老包，说感冒不难治，大葱、大姜和大蒜。来吧，偏方治大病。
老包缓慢地睁开眼，看到黄澄澄的汤水漂着一大堆葱姜蒜，立刻厌恶地捂着鼻子，说我不喝，你要是逼我喝，我就吐出来。刘美好说，感冒不治要了命，良药苦口。
目光锁定了老包的背部，问你身上这是什么？刘美好使劲搓了几下后背，确定是搓弄不下来的。老包说，刺青是一门装饰皮肤的艺术，它能给我能量。他已经魂不守舍，仍聪明地为刺青找到了一个意义来源。刘美好说，谁会信你这一套，你正路不走偏绕邪道，纹这么个玩意算什么呀。老包说，纹身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法律规定人不准纹身了吗？我就是喜欢这个图案。刘美好说，你压根儿不想改好，纹身是个人前途的腐蚀剂，这个东西就是一个祸害。
老包说，本来我是想纹你的名字的，假设纹了“刘美好”三个字你会不高兴吗？
刘美好说，假设的事情是不能够知道真假的，现在没人关心你本来想纹什么了，关键是你现在纹了这个东西。如果你纹了我的名字，说不定我还不会生气。
老包说，如果我纹“刘美好”三个字你会高兴的话，那么我纹别的什么东西你也不应该生气。我以前是偷过东西，不过现在已经改邪归正成新人啦。听你的话天天苦练车技，如今驾驶证都拿到了，马上就参加工作。这东西已经纹上了，想擦也擦不掉了。
刘美好说，人怕伤心，你真的让我伤心。我现在承认自己有眼无珠看错了你。什么浪子回头什么迷途知返，你什么也做不到。你根本不想和我好，如果你想和我好，怎么会不听我的话。
老包说，我是好人坏人，你还不知道吗？你说我是坏人就是不了解我，如果你不了解我，会让我也很伤心。
刘美好说，我不需要解释，你的身体本来是干净的，现在再也不是了，我讨厌这个东西。你平时在我眼前是个好人，但是不在我眼前的时候就变了，就变成了一个坏蛋，变成了一个无赖，难道让我天天把你拴在身上吗？
老包说，你帮我看看，看看纹的好不好看？
刘美好说，你为什么要纹一条狗，看着又瘸又瞎。
老包说，这是麒麟！怎么会像狗？不过你说的是假话，一听就听出来了。我一点儿力气没有了，没有力气和你闲扯了，有什么话等我醒了再说吧。
一周高烧，老包意识稀薄越睡越深，在自己梦中游来游去。嘴唇发紫体温滚烫，裹着被子打夯机一样乱颤，全身的灼烧让他一睡不起，开始无休止的梦境。梦见自己变成一株柔弱的小草，刘美好穿着黑色紧身裤说老包你怎么变成一棵小草了，说罢抬起一只大脚踩了过来。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高高飞着的烧鸡，刘美好穿着红色丝绸绣花上衣出现了，一手持苍蝇拍，一手持小剪刀，嫣然一笑，使劲一拍，两只鸡翅膀被剪下来塞进嘴里。梦见了老头，老头脑袋顶着青色五岳朝天冠，穿锦绣法衣，不停地说你呀你，你呀你。老包问我怎么了？老头用剑一指，又继续你呀你下去。梦见了大陈，大陈穿银色太空装，说我要参加星球大战啦，所有的烧鸡都送给你了。老包说你怎么给我的都是鸡屁股我要鸡大腿。梦见了小月吴，小月吴什么也没有穿。小月吴嘻嘻一笑，把老包的胴体上下摸了一个遍。老包骂道，你这个要腚不要脸的娘们，你要再不穿衣服就用巴掌练你。小月吴说，你满口假牙满嘴假话，我才不信你舍得打我。老包一摸嘴巴，牙齿都落进了手里。小月吴张牙舞爪，摸到下半身，两只手在胯上胯下不停地移动，说摸着很滑溜，不错不错。
刘美好又给他喂了一点退烧药，凉手巾敷着额头，把他的额头靠在自己的怀里，用手反复试热。老包说我讨厌自己这么个病怏怏的熊样。高烧不止，屋里的光线也变得陌生，使劲往她的怀里顶，想钻进她的身体里面似的。刘美好把老包的汗衫掖进短裤的时候，发现了他的裤裆湿了，痕迹斑斑。
刘美好说，老包你做春梦了。
老包说，是吗？我做春梦了吗？
刘美好说，你和哪个狐狸精做的春梦。
老包又羞又慌，说还能是谁？当然是你。
刘美好想了想，说真的是我？在我还没有搞清楚之前，不允许你再做春梦了。
老包全身燥热，精神萎靡，入梦即见赤身小月吴，梦遗频发，发烧带给他的是一场场情欲炽烈又无法自制的春梦。刘美好说你真够不要脸的，烧成这样还这么兴奋。生牡蛎一两，生龙骨一两，生芡实一两，生莲籽一两，知母六钱，麦冬六钱，五味子三钱。水煎二次，二次药汁混合起来，早中晚三次。刘美好说，这是讨来治遗精的秘方，秘精汤。老包说，我们还要不要梦中相会啦。在监督着老包喝完最后一滴秘精热汤之后，刘美好说，我怎么会相信你和我做春梦，每次你撒谎的时候一点儿没觉得自己是个笨蛋吗。我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不生气了，因为你做春梦的时候喊了小月吴的名字，这下你应该高兴啦，做梦就能不劳而获地享受到小月吴。
严重的感染之后，满背刺青胀满了小水泡，破溃之处像去了皮的烂桃，开始发臭。老头说，你给他擦擦后背，化脓流出水了。刘美好已经顾不上这些，忙着熬制中药，忙着用秘精汤消灭老包的春梦。她说脚上的泡自己走的，自作自受自遭殃，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管他了，恨不得能离他远一点。明伤好医，暗伤难医。身上的溃破很快就会好，但是老包冥顽不化的春梦会一直做下去。
趁着老包清醒的间歇，刘美好说老包我要走了。老包说，你去哪儿呀？刘美好你真是铁石心肠，你为什么要走，难道我们的感情打动不了你吗？我刚才还梦到你了呢。刘美好说，你说什么也没有用了。老包说，你不要不讲理，人哪能支配自己做不做春梦呢。管天管地，管不着做春梦。刘美好说，渴了梦喝水，饿了梦吃饭，梦是心头想。老包说，你什么时候走？真的要走？我不相信你会去别的地方，你有什么地方好去？刘美好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反正最后是要走的，等你睡着了就走。再见，就快再见啦。等我们再见了，你就相信了。
老包持续昏迷着，一睁开眼，这时刘美好就一遍遍说老包我要走了，你相信我要走了吗？如果你不相信，我就走给你看。老包说刘美好呀，你千万不要走，我们还没有开始好呢。刘美好反复把他打醒说，我要走了你让我走吗？聒噪的痛苦远胜于疼痛的痛苦，老包说现在我想用录音机录下了“刘美好你不要走”这句话，如果你什么时候想听就听一下，听几遍都没人管你，别让我再重复了，我现在必须睡觉，你让我睡一会儿。
刘美好推着老包的腰部让其左右晃动，扯着老包的眼皮越拉越长，说你梦里喊小月吴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事情还没有说清楚你怎么能睡？老包说我知道了，什么也不用说了。刘美好说你知道什么了？老包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刘美好说，我还没说完你怎么就知道了？老包说，刘美好我快被你要走了这件事情烦死了，你走吧。刘美好说，你说话怎么这么恶毒，是你赶我走的，你可别后悔。现在这个电子表也还给你，我也不想知道时间了。
临走之前，刘美好站在窗户后面，隔着玻璃酸楚地看着昏昏的老包，他轻易地挥霍掉了她的期望，她有些抱怨。快走到火车站，又有些不舍，老包只是纹了身，法律确实也没有规定纹了身就是坏人。老包只是发情做春梦，书上不是说梦遗是男性青年的常见生理现象，是生理成熟的标志，何必赌气离开？刘美好对于离开还没有太多的准备所以留恋一切，站在路上犹犹豫豫，不时地往来的方向看。
走的时候她把一张一寸照片放到了老包的床前，照片精密地摆在了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她并不想要斩断和老包的关系，也许无法接受老包的纹身只是一个幌子，鸟不展翅难高飞，借此要去开展自己的追求和理想了。远行无急步，刘美好走得很慢，慢得好像一直原地不动。正思考这些问题，一个妇女气愤地从身后跑过来，说你不要站在这里，挡住我的摊子了，快走快走。刘美好回头发现身后有一个水果摊子，瓜果梨桃摆得整整齐齐，回敬道，来一个西瓜，我是要买西瓜才站在这里的。作为旅途食品的一只西瓜促成了刘美好离开的实际行动，她坐上火车出发了，没有走回头路，人生从此另开锣鼓另开戏。
又过了一周，刺青结痂脱皮，样貌重新复原。刘美好对刺青的评价一直烦扰着他，背对着镜子，拼命想要把脑袋拧过肩部，以便一窥全貌。见了大陈，又问，纹得怎么样？大陈说，不是说了吗？威武凶猛。老包说，真的？你看像不像狗？不瞎不瘸吧？大陈说，嗯？你这么一问，还真有点，后腿像被什么东西咬过了一样，不过我真的觉得纹得挺好的。
老包觉得有了纹身，身体就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一点儿不亚于第一次春梦带给他的震撼，在纹身中找到了一种无可替代的依赖，觉得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占据了他的身体。老头对老包说，纹什么是有个讲究的。最基本的是“四象”，东苍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都有纹的。南城的老八纹的就是白虎，不过前一阵子被人砍死了。纹物也有阴阳之分，阴阳相克，钟馗魁星关公哪吒不动明王凶和尚为阳物，夜叉黑白无常鬼魅魍魉为阴物。怕鬼的可以纹个阳物冲一下，四条街有纹不动明王的，现在动不了了，手脚筋都让人给挑断了。
老包求知欲上来了，女人都纹什么？老头说，凤呗。大姐纹飞着的翔凤，陪老大睡的大嫂纹趴着的睡凤。麒麟是不是最厉害的？老头说，麒麟虽然厉害，也有相克的东西。俗话讲，宁欺龙凤虎，莫要惹五毒。“五毒”就是蝎子、蛇、蜘蛛、蜈蚣、蟾蜍，这些都是麒麟的克星。不过都是些江湖说辞，谁还管这些呢。老包说，我纹身不是为了要闯江湖，就为了光着膀子的时候有英雄气概，光着膀子要有纹身才有英雄气概。鞍不离马，甲不离身，有了这个纹身，困顿的生命一下子被刺激得更加敏锐，背后的麒麟正全身吐着火，溅起一片奇光异彩，莫名地觉察到好日子正在等待着他，平添了不少希望。
刘美好走了，高烧的昏睡中一直吸附在她的气息之中，现在这种气息不见了，少了这种气息空虚一波一波接踵而至。老包心怀内疚，闯入春梦的是小月吴而不是刘美好。如果人活一生只有一次爱情，那么这唯一的爱情却构成复杂，时间漫长，目前老包的爱情是由小月吴和刘美好共同结构起来的，你不能说小月吴就是他的爱情，或者刘美好就是他的爱情。如果爱情是一条河流，刘美好站在身旁，小月吴站在彼岸，小月吴不停地闪烁，永动不息。
高烧退后，老包再也没有做过小月吴的春梦，那些珍稀的梦一去不返。梦里的快乐转瞬即逝，倏忽不见，无限短暂又无限存在，他想人要是能把这最有价值的快乐放大千万倍就好了。老包望着一寸照片里面的人像，女人神态古怪看起来像是正在发愣，额头显得比实际的大，鼻子尖有一个黑点，不仔细留心的人是不容易看到的。他将遗留下来的这张小型照片放在手心里握起来，想握住点什么，有些东西你愈是要寻找要把握，它便愈是会尽快永远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