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美好要跟老包交个底，西服不做了，看花容易绣花难，做不了。此时，老包正伸着脚斜躺在床上午睡，脚丫子上洒了一块阳光，刚刚为了躺得更舒服一点儿翻了几次身。她推开门，喊了几声包大平。梦乡中的老包，鼾声雷鸣，任君门前叫，只是不开门。刘美好说，大白天做什么拐弯梦呢。她踢了一脚床下的脸盆，脸盆发出的声音明朗响亮，好似一面铜锣。
老包中断睡眠，睁开眼，茫然地望着女人。刘美好说那个西服。老包听到“西服”两个字，立刻短促地笑了几声，问西服做好了？刘美好本来想说那个西服看着容易做着难，此刻忍不住纠正了自己想要说的话，西服还没做好，你着急吗？老包说，不急不急，慢工出细活，你一定会说话算话的。一个伟人说过，履行诺言是名誉的保证。刘美好说，我不相信有伟人这么说过，哪个伟人说过？是你自己说的吧，你是伟人吗？老包高兴地想刘美好一点儿不比小月吴差，就是长的不好看，稍微顺眼的程度也许都够不上，甚至乍看起来有点难看的，但是她有一双能干的大手，大手抵万金，人的美不在于外貌在于内心。一把抓住刘美好的大手说，真的是伟人说的，我怎么会骗你呢。这一抓有些唐突，她没有拒绝，因为觉得老包捞不着西服白高兴，有点可怜他。
老包又抱住了刘美好说你对我真好，用整个身子的重力把她压倒在了床上，对方的身子让她感到快要窒息一般。她用力推搡着，羞愤地说，你抱我干什么，我允许你抱了吗？你怎么这么不要脸，谁对你好了？你这个人的脸皮怎么跟牛皮一样厚。
老包越抱越紧，女人经过一阵子羞怯的挣扎之后，也没有摆脱。躺下形成的姿态是老包抱着刘美好，刘美好抱着自己，在老包的怀里她用两只胳膊筑起了一道铜墙铁壁，老包的手先往上摸受了梗阻又向往下游走，刘美好一副临危的神情，死死地下拉上推，壁垒森严。老包弄开了裤子拉链，见缝插针使劲要掰开对方的腿，她不得不蜷成一个球，他按住肩膀想要抻平她的身子，徒劳地努力之后只抬起了一只腿。刘美好喘息加重，脸蛋变得红彤彤的，受了几次攻击有些累了摆摆手叫停。刘美好说，你这么急切的样子，真的让我很吃惊。
老包见目标牢不可破坚不可摧，喜眉笑眼地说，那我们亲个嘴吧。刘美好仍然没有表示拒绝，还是觉得老包白高兴一场，怪可怜的。她说，你轻轻亲一下，千万不要把舌头伸进来。老包把嘴撮成一个尖伸过来，嘴唇对嘴唇的时候，双腮鼓动像在费力地吹一把小号，刘美好紧闭双唇，胸膛里仅仅发出了几个沉闷的全音符。看来，小号手尚未掌握正确的吹奏方法。刘美好擦了擦嘴说，你把什么东西弄到我嘴里了？真恶心。小号手说，亲嘴又不能怀孕，你怕什么？你别擦嘴，你要是擦了嘴，亲的就不算数。
刘美好说，我们谈一谈，你交代吧。小号手说，交代什么？刘美好说，小月吴呀，不是和你好过吗。老包说，误会呀误会，我们什么也没有，关系很纯洁也很朴素。刘美好说，你们怎么才有一腿的？全县城的人都知道小月吴最会卖弄风骚。
原来小月吴是个骚货，别人都知道只有自己不知道，他很想刘美好再说点小月吴什么，那么就能从刘美好嘴里多了解一点小月吴。老包说，你都是听谁说的，绝对无中生有，我们不存在男女关系，我都快忘了这个人了，这档子陈年老账也跟你没有关系。
刘美好的逼供讲究方法，恩威并用是一种，要刨根问底把小月吴追究清楚，他们之间的阻碍就是小月吴，她是扔进清水里的一块脏抹布，把水污了一大片。她还没有跟真正的小月吴打过交道，已经感受到了这个人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屈辱。刘美好说，没有关系？那你干嘛抱我，你想好了再来找我。
老包露出一张强颜欢笑的脸，想缓和一下气氛，说道，我全交代，交代了就可以吗？那我交代了，不过真的没有太大的必要。刘美好，你现在的模样认真又好笑，我真想笑。
刘美好说，你快别笑了，你有什么脸笑，每次你这么一笑就说明你要撒谎。
老包说，你不会生气吧？简要地讲一下，还是复杂地讲？
刘美好说，生什么气，人不犯错成仙，有了错误就赶紧改呗，知错改错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有啥说啥抓紧时间如实地讲，关键部分不能漏，不能避重就轻。
老包为了把事情说得合情合理，采用了与人物世界不统一的第三人称叙事视角，说到自己的时候一律用“那个人”三个字代替，巧妙地淡化了个人情感的介入。每说完一个段落停顿有句号的地方，刘美好就赶紧插话说是吗是吗，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遇到简明扼要的地方，刘美好要轻柔地追问一下细节，有一次还装模作样地噗嗤笑了出来。刘美好确定讲述到了最后一个句号，把耳朵捂住说我不想听了，我受不了啦。
刘美好说，真是指望不了你说一句真话，鬼话连篇。我可不喜欢你跟我撒谎。
老包说，一个字假的都没有，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话越说越远啦。
刘美好说，没说完就继续说，你肯定还有没说的。知情不报，罪加一等。
老包说，没有了，没有了，今天就想起这么多了。我可以脱衣服了吧，先脱裤子还是先脱上衣。
问讯终于结束，老包继续坚持不懈的努力，两只手不再四处乱窜，手心压着刘美好的手背，四只手臂咬合在一起让女人防守不成，却又不得不松开一只手以便挣脱上衣的扣子，一下子就被推了下来。刘美好觉得整个事情有很多不对头的地方，每次提到小月吴都让她感觉不对劲。女人脸色阴沉下来变了颜色，微微发绿有点像黄瓜里面的颜色。老包说，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刘美好望着已经罪孽深重的老包说，你别在我跟前脱衣服。
他跑到门外把衣服脱得只剩了裤头，抱着衣服进来了，弯着赤条条身体重新爬到床上，试图用体温来围攻她。刘美好发现光秃秃身子上还带着那块电子表，禁不住不停地将目光滑向表面想看清楚几点。衣帽整齐的刘美好和一丝不挂的老包形成一个对立的场景，此场景像一个蹩脚又滑稽的玩笑，冻得哒哒地响起牙颤也强化了这个玩笑。
刘美好说，你别在我面前光着身子，行不行？
老包体温下降有点哆嗦了，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刚才不是答应我了吗？你真够残酷的，我投降了还不行吗？你在咧着嘴笑什么，是在笑我吗？
刘美好收起笑，硬邦邦地说，你别碰我。我答应你什么！你不知道女人嫁人之前不能干这事？老包你是个流氓，居然抱过小月吴摸过奶子和大腿，我都替你难为情，你不觉得害臊吗？现在请拿开你的脏手。
老包说，我只摸过奶子，没摸过大腿。
刘美好说，这是一回事。
老包发出了由衷的愤怒，他的愤怒掷地有声，跳下床用脚把地跺得“乒乒乓乓”地响，说道，这不是一回事，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就没有意义，你这个人真没意思。你刚才不是说不生气吗？你要为了这个跟我翻脸吗？我又没跟她睡觉。
刘美好说，没发生的没意义，但是过去了的仍然有意义。没睡觉也不行，你倒发起脾气了。我看你被小月吴教坏了，你这一股子骚劲是从哪里学的？是小月吴教你的吧。
老包说，你什么都不懂乱说什么，她的奶子根本没什么好摸的，很扁，扁芝麻榨不出油来。
刘美好说，我什么都不懂，小月吴最了解你喽，你看你根本没有忘了她的奶子。
老包说，小月吴小月吴小月吴，你怎么跟老牲口嚼干草似的，嚼多久才能觉得没味。为这么一丁点儿鸟事来折磨我有意思吗？要说等亲热完再说。
刘美好见老包有点歇斯底里就软下来说，要不等明天，我看你今天也没心情了，明天吧。
老包说，我等不了明天，不过随你便吧，反正都是你说的算。
刘美好伸出面颊说，那你亲我吧，我现在让你亲我一下，亲了再走。
老包生气地把刘美好抱起来，又放下来，说可是我现在不想亲了。刘美好也有些生气，心想她的防守已经形同虚设了，老包勇敢示爱的精神已经让她消除了羞怯并且打动了她，只要他稍微再进攻一次就可以了。另外，老包生气的时候给她一种肃穆严峻的感觉，这点她也是喜欢的。
窗外太阳幽幽地燃烧，情欲如同野火般的云彩一样铺散开来，转眼又散失不见。事情没干成老包就穿戴起来出了门，他觉得爱情最大的缺点是不自由，心里的空间如此浩大能容下的人很多，理应可以随便地爱每一个人的，爱情却妨碍了人自由地去爱，爱情像女人一样小气。
那些讲述那些回忆让他想起了那个流波送盼的小月吴，她在他的心里又一遍走过，留下了一串货真价实的脚印。老包在路上若有所思，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觉得全身发热，脱下衣服提在手里光了膀子，不知不觉走到了北马路长途汽车站，几个月前他就从这里下车来到县城。候车室嘈杂、闷气、污浊，弥漫了类似汗渍的异味，一辆辆长途汽车鱼贯而入，每辆车都像一个被塞得满满的小口容器，男男女女没有距离，一动不动地挤在车厢，人跟人交织在一起像受难的人群。车门缓缓打开，奔涌而来的人把他淹没。
老包静坐在出口铁栏上，一名高个子旅客正背着一只巨大的行李负重前行从身边经过。有个乞丐过来打躬作揖，哼哼唧唧地伸出一只似乎患有湿疹的手，老包对这个干扰很不满，撩起口袋说，听说你们这些讨东西的，个个有房有地有媳妇。我什么也没有，你还不走。乞丐面露悲戚，屹立不动，充耳不闻地伸着手，嘴里发出有规律的哼哼，胳膊下胯裆间鞋子上各处的臭气汇成一个气罩，把老包的鼻子完全盖住了，吸了两口内心就充满了异味。老包只得掏出一块钱，乞丐点点头。正要完成交接，老包突然收回钞票，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就给你，就算把钱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我也要知道他的名字。面对这一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乞丐轻蔑地放下手，猛地转身快速消失于人群之中。刚才的乞讨声感染了他的胃，饿起来真是没有止境的。以前在工地，容易饿也特别能忍饿，挨了饿就一夜乱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老包还念着旧交，梦见小月吴拉着右手，刘美好拉着左手，自己扁着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梦中小月吴头顶的位置微微地放着光，老包心想看来小月吴的分量更重一点儿，为什么刘美好的头顶没有放着光呢？他刚才没有把这个梦告诉刘美好，其实即便有了刘美好，梦见小月吴也不算犯错，梦见小月吴是因为她对自己好过。小月吴一定不是人们说的那种骚货，就算是骚货她也不是坏人，这世界比她更骚的人更坏的人多得是，她一定排不上号。多数时候，梦是模糊的，这次老包看清楚了自己的梦。梦里，一个小月吴在招手，千万个小月吴在晃动。小月吴在老包心里，音容宛在，终身难忘。可是，这个下午三点一刻，小月吴是虚构的，刘美好才是真实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