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轻抒
在我们这个小城市，倘过了30岁还不结婚，要不是“自然条件”比如长相、生理有了缺陷，动了佛心有出家当和尚的念头（我们这儿庙多和尚多），再不然，一定就是脑子出了毛病。
谢天谢地，以上三种我一样都没沾上边，因为就在满30岁那年我结了婚。
谢天谢地不如谢你家太太，阿清说，要不是我视死如归嫁了你，你至今仍光棍一条。
我连连称是，忙不迭给阿清打躬。
阿清是我太太。
但仔细比较，结婚和没结婚各有妙处。结了婚有家就有了热饭吃，出远门就有了一份令人羡慕的牵挂和思念，在外面受了伤就可以回家慢慢舔，这是结婚的好处。
不结婚潇洒。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满世界疯跑没人满世界追着骂，想懒点就懒点，比如早晨从被窝里钻出来—只要人钻出来就成，至于被子嘛，嘿嘿……
我常常这样笑，我是说结婚以后。结婚前这样笑有点像刽子手，阴险无比；结婚后这样笑，就纯粹是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了—总是因为做错了什么事才这种笑法。这种笑，我相信百分之九十九的已婚男人都不会陌生。
我就常常这样笑。
我这样笑是因为阿清忒整洁，总是要我把被子叠得像刀削斧劈的豆腐块一般。我说不用了吧？这是家里又不是军营，你是我太太我不是你班里的兵。
阿清冲我冷笑一声。
阿清冷笑时最让我绝望，比起我们领导在我们面前声嘶力竭跳得像只大猴子可怕多了，我只好嘿嘿地笑。
但我仍一头钻进了被窝。
我真不明白阿清为什么喜欢这种深黛色碎花床单，这种床单很漂亮，我承认；但我发现这种床单也很容易迷惑人，比如床单上的杂物，就不容易看清。当然，也包括一些不是杂物的，像头发。
头发不是杂物，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我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一篇关于头发的文章，说一根头发就是一个人的缩影，从一根头发可以推断出这个人的生理、性格等诸多方面的特点—换言之，一根头发就是一个人的化身。
这种说法有几分道理我不知道，但我宁愿相信它是真的。我们每天都在掉头发，其实我觉得这就是上帝在告诉我们，我们每天都在向死亡靠近；或者说上帝在慈祥地提醒我们：“珍惜生命吧！”
我把被子顶在头上，睁开了眼睛，在床单上使劲地找昨夜落下的头发。
你在干什么？
阿清突然一声断喝，我猛地一哆嗦。
—阿清什么时候又回来了呢？
我……嘿嘿……
阿清使劲掀开我头上的被子，我立即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我十分尴尬。
阿清看见了我手中的笔记本。
你——
我……
阿清不由分说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笔记本，翻开，说，你居然敢——
话只说了一半，阿清愣住了。
笔记本的每一页都是一根根用胶水固定着的长发，每一页数量不等，那都是我每天起床后在床单上找到的。
阿清的手凝住了，身子一动不动，但我还是看见了她的肩在微微地颤动。
那一刻我很想告诉阿清，我一直以拥有她而庆幸。尽管我们性格中有这样那样的不合，尽管我们也吵架，也斗气，但男人再坚强也离不了家，家是一个男人做男人的一股底气。是她让我拥有了家，也让我由此变得更加坚强，我心里一直对她深怀感激。我是一个普通平凡的男人，我一无所有，我所能做的，就是比常人更加倍地珍惜这一切，包括珍惜她掉下的每一根头发。因为每一根头发都是她的缩影，每一根头发都是一个她。也许到了暮年，就是叶芝在《当我们老了》那首诗里写的：那个时候，那时，我会将这些头发编成一只美丽的花环，轻轻地戴在她的头上，然后在她的耳边悄悄说一声：我们的爱情都收拾好了……
—可是，我什么都没说。
真的，那一刻我什么都没说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