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柔纷绵,濛濛一场雾湿。
木信天又去看亲人了。
当年他出门行猎,心绪不宁,一不小心失足掉落山坑。待次日天晓,他才醒转过来。他爬出深坑,回到家中时,才知家中大变。不过才一日,儿子早亡,儿媳哭泣过哀,带着身孕随之而去。
原以为老来得子,不料兜兜转转,他们于同一天双双故去,而他依旧是孤家寡人。
木信天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一处山中,他放下竹篮,开始动手清理墓前的杂草。理毕,焚香祭奠,经文福音。
两座坟身相连,上面都种着黄花。同一片花,不同的是,一座常开,一座长青。
年年如此,已是八载光阴。尽管木信天精心照顾,也无法改变这一现象。他隐约明白,这是白墨的怨气不散,团结所为。
天地之间隐隐悲声,木信天伏在地上痛苦,天理仁心,果报不虚。当年他年老身衰,哭闹也无非是自伤根本,不动敌皮毛分毫,于是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人无奈无法,唯有信天。
信天心正道,报应至理。
于是在木天二字中添上一字,改名作木信天。
如今苍天终醒睡梦,一切全报。
木信天仰天叩头,大感,“果真阳青天不曾辜负了我们。”
他看着碑字缓缓说:“天地至公,神明终灵。白墨,前债索清,冤仇已了,你该安慰了,轮回去吧。”
“是啊,的确大块人心,他终于得到了报应。”
木白墨冉冉地出现在侧,一身白衣晃晃荡荡飘飘摇摇。她看得见木信天,但木信天却看不见她。
木白墨支着伞躲避阳光,她望着木信天身前的石碑。
雨在油纸伞外。
木信天不见幽魂在前,以朱砂描红碑字。
木白墨还是决定现身相见,未料木信天并不受惊吓。
他说:“你来了。”
木白墨解释说:“因为四柱纯阴命盘,极易吸纳阴气,是以得滞人界。”她大哭而拜,“此为我凡世留恋的最后一日,我该走了。”
木信天说:“你是该走了,麦秋一定等得久了。”
木白墨凄然说:“我只是很后悔,当年没能保下孩子。”
木信天拄着杖说:“他叫木桑,很善良,很健康,很像麦秋。”
木白墨愣住了,呼吸哽咽,眼里泛出喜悦的光,“他不是木安成和言夏的孩子吗?”
情绪激烈,动得尘土飞扬。
木信天详细地说:“当年我回到家,麦秋和你一齐亡故,后来我突然听见坟土中传出婴儿的哭声。那个孩子刚出生时,右边脸上以及手上有两大块白迹,就连眉毛和眉毛和手指甲都是白色的。后来几天,颜色才慢慢地消退了。”
又说:“当时安成和言夏的孩子也出生了,孩子刚出世,肤色异黑,被以为不祥,丢弃山中,后来我听到消息赶去时,他就已经死了。这个时候我看见言夏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我突然间生出了一个想法,就把两个孩子交换了。”
“言夏把孩子带了回去,安成见他已是个正常的孩子,也就同意了。”
木白墨纷纷落泪,说:“原来是他。他真的很像麦秋。有他在,我也可以放心了。”
十八年远隔,夫妻相聚,团圆相守。
“天荒地老,此情不灭,生生世世得为夫妇。”
木白墨的阴身逐渐消失掉,袅袅的气消融进麦秋的坟体,从于地下。
阴雨散去,所有的鬼气都消失掉了。
怨气化净,阳光欢喜地人间游戏。
两处黄花连,满山遍野灼。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妖,不是鬼,而是人。
人之恶胜妖之性。
……
小透从瓶中倒出一粒丹药,取水化成褐色的汤药,喂入木桑口中。喂完药后,又将他身上的包扎解去,重新敷上药粉包扎妥当。
信天爷爷的药灵效无比,木桑这几日精神好了许多。
小透包扎好伤口正欲收手,却被木桑抓住。小透一下子脱开,收回手去,动作太大,扯疼了木桑德伤口,他失声吸了口气。
小透过意不去,低下了头。两人沉默了很久,一室的安静。
木桑突然说:“忘了他,好好地活下去。”
小透低着头,“我忘不了他。”
木桑顿了顿说:“不会忘不了的。”
“我永远了忘不了他,我也……”小透将句子咬了回去。
木桑情急,脱口而出,“可他已经死了!”
小透突然抬头,声大反驳,“他不会死!”
木桑不再言语了,好半天才开口说:“对不起。”
小透道了一声歉,转身跑出了屋。
世界雨泽,巫山尘洗。
小透睹物伤情,不由泪落,伤破芙蓉面。“你一定会回来的。你舍不得让我伤心。”
天地之间一场大空寂。
天降严寒,百年难遇的一场大雪,前无旧例,后无来者。
大地苍茫,流风回雪,泗水长流永恒。
岁月流光,春夏秋冬,如此又是一年。
小透不知不觉在竹屋中度过四时,她又于一夜不知不觉走到泗水。
泗水九曲,繁星璀璨。
小透睡卧在泗水浮石上,她把脸贴在冰冷的石面上,静静地躺在天高地厚间。
明月相思,梦中同心。睡卧圆石,泪滴泗水。
第二日,阳光如纱,流风轻回在小透的脸上。
泗水的波光荡涤,涟漪轻摆,斑斓反复。
小透忽然闻到一缕薄薄的香气,如烟似缕。这分明熟悉的香味令小透满目水烟,潸然泪下。
她循着香味的隐约快步奔到巫山深处,见清风频动,万象渐回春。
一派大好的春光,照耀天下土地,恢复出昔日的生机。
小透听见了花开的声音,看见风送花发,乾坤世界满是春,红尘滚滚。
小家碧绿的油青细叶儿,温柔秀婉的桃红花骨朵儿,层层叠叠,蓬蓬勃勃。鲜鲜妍妍,轰轰烈烈,随风摇曳到千树万枝,挤挨着汇成汪洋的海。
百里花海,年少嫣红。香味绽放,佳景无穷。
如此璀璨烂漫,如火如荼,烧得只馀些许青翠浅淡。
大片繁花开荼糜,千层锦绣意盎然。
花兀自娇娆,灼灼其华。一朵一朵相挤着,丛丛缤纷痊愈了大地所有的伤。
红翠娇软,芳菲浩荡,超越极限的视力。
小透闻着重香气,“花开得真好。”
壮丽豪景,浓烈馥香。
阳光充满双目,小透淹没于馥郁的香气。她繁色沉沦,琳琅沐浴,走走停停,念念忆忆,刻骨相思。
蜜蜂儿哼着曲飞忙,蝴蝶儿款着舞劳碌。双双成群,对对结伴。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蝶相陪。
只是人不同。
既然相离,又何必相识;既然相识,又为何相离。
小透伫立无言,她张开手掌,当风扬灰。
一小把灰飞扬追逐,羽化飞升,一去无踪。这是苍肆烧灼烬时,她用力抓住的一把,而今,她张着手让它们随风飘走了。
花香强烈,他的存在,漫山遍野。闪闪蓝色荧光,散到一朵小花上,一对小小的黄蝴蝶飞凑过去。
小透从怀里取出一束发,缠在树枝上,泪在喉中有声。
执子之手,白头相守。缱绻一句难忘,小透感觉到空气中有隐隐约约的熟悉感,使得心频密跳动,“肆,是你吗?”
小透呆了一会儿,轻轻地说:“肆,你会回来找我的吧。白狐多尾,也该多命。”
你不会去极深的地下,也不会到极远的天上。
普天阳光同应,光明澄澈。
“我会很好的,我会好好等你,等着你回来。”
小透俯首轻嗅,摘一朵花自簪。
她的一辈子,容下了一个人,守上了一段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