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心如刀
一
春暖三月，怀远城外绿草如茵，恰是踏青的好时节。一天晌午，陈巧儿正陪着婆婆赵周氏说笑，就见小伙计春生跌跌撞撞地跑进院，哭喊：“不好了，老板出……出大事了——”
喊声未落，陈巧儿禁不住心尖一颤。春生口中的老板是陈巧儿的丈夫，怀远城内昌隆布庄的大掌柜赵洪。今早，赵洪说，几个生意场上的朋友相约，要去城外踏青游玩，顺便谈谈生意。走时还精气神十足，能出啥大事？
不待询问，春生已比比划划道来：午时过后，赵洪打道回府。路上，不知从哪儿窜出匹惊马，拖着辆大车沿街狂奔。而不远处，有个抱孩子的年轻女子被吓傻了，呆立当场挪不动步。眼瞅血光之灾就要临头，赵洪快步奔去，使劲全力推开了那对母子。但，挂着铁掌的马蹄高高扬起，重重地踢上了赵洪的后脑……
“儿啊——”
听到这儿，赵周氏顿觉眼前一黑，昏厥过去。陈巧儿赶忙抱住婆婆，又按虎口又掐人中：“婆婆，婆婆你醒醒——”
一通忙活，好歹唤醒了婆婆。安抚她躺下后，陈巧儿和春生匆匆出了门。春生说，等官差赶到时，惊马的主人已逃之夭夭，那对母子也不见了踪影。不过，但凡目睹灾祸发生的路人纷纷作证：赵洪是为救人丢的性命，此举当属见义勇为。官府亦表示，要给予赵洪嘉奖。
“我不要啥嘉奖，我只要相公能好好活着！”赶到府衙，陈巧儿一头扑在血人一样的赵洪身上，直哭得昏天暗地，肝肠寸断。就在谁也劝不了的当儿，一阵苍老沙哑的动静从身后传来：“巧儿，别哭了。洪儿是救人殁的，你该为他高兴才对。”
是婆婆赵周氏颤巍巍地来了。赵周氏扶起陈巧儿，说：“走，咱带洪儿回家——”
“婆婆，我，我听你的，咱走。”陈巧儿泪眼婆娑，扑进了赵周氏的怀里。赵周氏颤抖着手吩咐春生找辆车，将赵洪拉回去好生安葬。
转眼烧过头七，一直沉浸在失夫之痛中的陈巧儿冷不丁地想到，相公赵洪开着家大布庄，生意做得很是红火，柜上应该有不少银子。她一个妇道人家，不懂生意，不如把店面盘出去，所得的银两足够婆媳两人生活一辈子的了。打定主意，陈巧儿便去找婆婆商量。
不料，婆婆竟没用好眼神瞅她，不冷不热地说：“去吧，把银票都带回来，一文都不准少！”
二
也是，婆婆刚没了儿子，做儿媳的就提钱，难保人家不多心。陈巧儿闷闷地想着，梳洗一番去了昌隆布庄。可翻出账本，细细一查，陈巧儿顿时目瞪口呆——账上，居然分文没有！
放眼整个怀远城，哪家布庄的生意也没昌隆做得好，怎能没积蓄？一醒过神，陈巧儿急急回家，将实情告知了婆婆。多少懂点经商之道的赵周氏也愣住了：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半月前她去布庄，还看到柜里有800两真金白银。儿子美滋滋地说，他打算再置办一座大宅子，开家分庄。这笔钱怎会说没就没？
寻思片刻，赵周氏说：“巧儿，你快去找春生，他一定知道是咋回事。”
陈巧儿应了，忙去找小伙计春生。可翻遍了城里的每个角落，也没猫到春生的影儿！
“天杀的春生，定是他见财起意，偷走了布庄的银子！”赵周氏恨得血气上涌，又差点昏过去。陈巧儿侍候赵周氏躺下，包起一包干粮走向门外，“婆婆，你放心，巧儿就是死，也要找到春生！”
陈巧儿曾听赵洪提过，春生的家住在怀远城外的大山里，具体是啥村子，赵洪没说。陈巧儿暗暗发誓，无论如何都要讨回钱，让相公瞑目，让婆婆过上好日子！可说得容易，做起来难。陈巧儿这一找便是五天五夜，鞋底磨破了，衣裳刮烂了，还在山林中和野狼碰过几回面。好在老天开眼，当陈巧儿像乞丐般走进一座农家院、有气无力地抓住春生的手腕时，春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停地抽自己的嘴巴子：“我该死，我不该瞒你，可你得相信我，我没动柜上一文钱——”
你没动，哪钱呢？在陈巧儿的再三追问下，春生道出了天大的秘密：三年前，赵洪在逛怡红院时看中了个叫翠莺的女子，并给她赎了身，买了房。转过年，翠莺为赵洪生下一子。布庄里的银子，也全都转到了翠莺那儿。还有，那天去踏青，赵洪根本不是会生意场上的朋友，而是和翠莺母子去的。他舍命相救的，就是翠莺母子！
这个秘密，不啻晴天霹雳，一下子将陈巧儿击得晕头转向。万万没想到，口口声声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相公，却是个朝三暮四、偷香窃玉的负心郎！
三
次日，心痛欲碎的陈巧儿和春生回到了怀远城。赵周氏觉察出苗头不对，一个劲地询问。陈巧儿再也控制不住，失声恸哭。赵周氏听明白了：儿子金屋藏娇，还有了传宗接代的香火！
“婆婆，巧儿虽没进过学堂，可也懂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陈巧儿悲戚哭诉：“自从嫁入赵家门，巧儿没能给您老生下一子半嗣，自知有愧。巧儿这就回娘家，您……您还是把翠莺接回来，给她个名分吧。”
陈巧儿说的在理。这一路，她想得清清楚楚，嫁给赵洪已有五载，肚腹依旧平平，毫无动静。赵家家业不小，理当有个继承人。赵洪这么做，也算对得起祖上，自己还是知趣点，别赖在人家里碍眼了。说完这话，陈巧儿回了房，打开衣柜收拾东西。翻着翻着，一张纸掉了出来。
弯腰捡起，只看了一眼，陈巧儿又一次泪如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流满了脸——
是一纸休书！
休她的理由，正是不能生育；落款日期，也正是出事的那天。明摆着，赵洪早动了休妻之心，要将翠莺迎娶进门，只是她多日未曾动衣柜，没有发现。
正自失神，赵周氏跟进了房，问：“巧儿，你看的是啥？”
“没，没啥。”陈巧儿心头一慌，忙将休书藏进袖管。身为人妻，被休出门，乃是娘家人的奇耻大辱。如今相公已死，不拿出来示人也罢。
“巧儿，换换衣裳，陪我去见见翠莺。”赵周氏说。陈巧儿迟疑半晌，应了。一个时辰后，婆媳两人敲开了翠莺所住的宅院。出人意料的是，翠莺红衣绿裤，打扮妖冶，从脸上根本看不出半点伤痛之色。
赵周氏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开门见山：“你就是翠莺吧？我这次来，是讨回我儿子的银子。”
“喂，老太婆，你找错人了吧？”翠莺白眼一翻，打断了赵周氏：“赵洪养我是不假，可他抠门的要命，每月就给我5两银子，花都不够！”
坊间有话：姜是老的辣，醋是陈的酸。只听赵周氏冷声道：“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春生——”
春生应声而入，说布庄的800两银票是他分三次送来的。每送一次，赵洪都要签字。别忘了，赵洪是个精明的生意人，绝不会不留证据。当然，他把银子转到这儿，不是给你，只是让你代为保管。你若不还，老太太可要报官了。
证据在手，翠莺支支吾吾，忽地提高了嗓门，尖声尖气地嚷：“报官就报官，他有儿子，家产应该由儿子继承！”
“呸！鬼才知道那孩子是不是洪儿的！”赵周氏回道。翠莺绝非善茬，针锋相对：“你为老不尊，是不是你去问那死鬼啊！”
死人已下葬入土，又哪能开口？这倒是个难题。赵周氏稍一思忖，咬牙说：“好，你等着，我这就去问洪儿！”
四
见婆婆大步噔噔而去，陈巧儿以为她气疯了，抬腿就追。可婆婆一把搡开她，径直奔着官衙去了。陈巧儿这才弄懂：婆婆是要开棺，取血验子！这边仵作刚起棺取了血样，翠莺那面见势不妙，开溜。但，捕快岂容她逃掉，一副枷锁套上了身。原来，捕快已循迹抓到了那个逃逸的惊马主人。主人招供：车撞赵洪，是翠莺给了他10两银子，指使他做的。至此，“见义勇为”案水落石出：翠莺所生的孩子，压根就不是赵洪的，那800两银子也全数归还赵周氏。
按说，真相能大白于天下，可多亏了陈巧儿的连日奔波。孰料，赵周氏翻脸了，气哼哼地问：“你藏起来的那张纸呢？”
“婆婆——”陈巧儿话未出口，泪已涟涟。赵周氏却没管那一套，一把抢过休书，说：“你被洪儿休了，带上你的东西，走吧！”
“婆婆，你就让我留下吧，让我侍候你——”
“走，走！你不会和那个贱女人一样，也看上我们赵家的银子了吧？”赵周氏拎起陈巧儿的包裹扔出了门：“瞧在你照顾我的分上，休书我撕了。你就说洪儿没休你，是他对不住你，走吧！”
陈巧儿跪在赵周氏脚下，磕三个头后捡起包裹，哭着跑走。跑回娘家，一头扎进闺房呜呜大哭。母亲走来，问是不是受了那刁蛮婆婆的气。陈巧儿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越哭声越高。蓦地，母亲叫起来：“巧儿，你看——”
陈巧儿抬眼看去，泪光迷蒙中，藏在包裹里的一沓银票一下子映入了眼底！
包裹里，还夹着一封信笺：“巧儿，你是个贤惠的好媳妇，婆婆对不住你。当年上门说媒时，我就瞒下了一桩事：洪儿小时候受过伤，不能生的是他。这800两银票，婆婆全送给你。你还年轻，再找个好人家还来得及……”
读着读着，陈巧儿终于恍然：一向慈爱的婆婆为何会变脸，为何会收回休书，又为何冒着惊扰亡灵的讳忌执意开棺，滴血认亲，甚至不惜抖搂儿子做下的丑事！这一切，原都是为了她能有个好归宿！
一想明白这些，陈巧儿起身便往婆婆家跑，边跑边喊：“婆婆，就算做不成你的儿媳，我也要做你的闺女，照顾你一辈子——”
盛开在掌心的茧花儿
我所居住的小区，住户大多是从附近小镇搬来的。
为了活跃气氛，融洽邻里关系，每逢闲暇，小区居委会都要搞点联欢活动。说来也真好笑，也许是那几个负责人岁数大了、脑瓜不灵光的关系，从年初到岁尾，翻来覆去就一个从电视上生搬硬扒来的节目：摸手。儿童节，摸手认子；三八妇女节，摸手认老婆；五一劳动节，摸手认老公……就在前些天，居委会又贴出通知，说这次要来点新鲜的，届时请广大居民参加，大奖是一台多功能微波炉。
终于有新花样了。那天一早，闲着没事，我也准备去凑个热闹。刚走出门，就看到隔壁的赵阿姨正往活动现场赶。
“赵姨，你也去当观众啊？”我问。赵阿姨乐呵呵地回道：“不是不是，我跟居委会刘主任说过了，这次不管是啥节目，我都要参与。”
“好，我给你加油。”说说笑笑间，我俩已走进了活动室。担当主持人的刘主任一出场，我便禁不住乐了：所谓的新节目，居然是“摸手认妈”！
坏了，赵阿姨是一个人来的，怎么参加？邻居住着，她家的情况我很熟悉。她的儿子绰号叫“宋大个”，常年跑外，一年到头在家也住不上几天。这次出门，好像又有一个多月没回来了。见我犯闷，赵阿姨神秘一笑：“我留着一手呢。刚才我给大个打过电话，他说今天休息，一会儿就到。”
俗话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最起码你们母子也得“彩排”一下，练练吧？到时要摸不出自己老妈来，还不糗大了？心下正嘀咕着，刘主任开始点名了。
依次走上台的，共有10位母亲。包括赵阿姨在内的这10位母亲，年龄都在60岁左右，高矮胖瘦基本一致。为了公平起见，工作人员还让母亲们当众洗了手，并逐一作了细致检查。就在儿子们登场前，宋大个总算气喘吁吁地赶上了“末班车”。
游戏开始了。
儿子们都被黑布蒙住了眼睛，蒙得严严实实的。接着，10位母亲打乱顺序，一字儿排开。按照抽签顺序，首先出场的1号是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在工作人员的牵引下，小伙子来到母亲面前，逐只手摸索。看得出他很紧张，额头上在冒汗。结果可想而知，从第一个摸到最后一个，也没摸出哪位是自己的母亲，只好羞红着脸讪讪地站到了一旁。
“下面，有请2号出场！”刘主任大声宣布。2号信心十足，当摸到第四只手时，得意地说：“这个是我妈妈！”
话音未落，观众哄堂大笑。不用说，掉链子，错了！2号当即骚得面红耳赤，一个劲地嘀咕：“怎么会错？刚才我偷偷瞅了，我妈妈是站在第四位啊。”
小子，少拿我这个主持人当二百五，站位重排了！刘主任示意2号站到一旁，又招呼3号上场。
3号正是赵阿姨的儿子宋大个。宋大个绝对对得起他这个外号，1米90的个头，长得更是腰圆体胖，像座小山。
“准备好了吧，请。”刘主任说。宋大个摸摸索索地走到了那一排母亲面前。在所有参加者中，我和他们这家人最熟，也便暗暗捏了一把汗。要知道，宋大个刚从外地赶回，连句话都没顾得上和赵阿姨说。可令人难以相信的是，宋大个只摸了两只手，就非常肯定地说：“这是我娘的手！”
“你就这么肯定？不怕摸错了让大家笑话？”刘主任“热心”地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以摸到最后一只手再做决定。”
“不用了。”宋大个伸手就要去摘蒙住双眼的黑布，“错不了，她就是我娘。娘，我没摸错吧？”
没错，丝毫没错。瞬间，活动室内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当然，拍的最起劲的是我。因为在这场“摸手认妈”的游戏中，仅有两个儿子摸出了自己母亲的手，宋大个就是其中之一。
活动进行中，我一直在想，作为儿子，作为女儿，我们天天在忙，想必很久都没牵过父母那双养育过我们的手了。那双手曾扶我们学会走路，给我们擦过鼻涕，淘过米，择过菜，洗过衣擦过地……至于是粗糙、皲裂还是满布沧桑，又有几人顾及和凝视过？别说别人，就是我，也早已忘记了妈妈那双手的样子！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有些好奇，就问扛着微波炉的宋大个：“台上所有母亲的手，长得都几乎一模一样，你是怎么摸出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