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我又想起冷岫来了。你大约还记得她那种活泼的性情和潇洒的态度吧!但是而今怎样,她比较我们更可怜呢!她实在是人间的第一失败者。当她和我们同堂受业时,那种冷静的目空一切的态度,谁想得到,同辈中只有她陷溺最深。她往往说世界是一大试验场,从不肯轻易相信人。她对于恋爱的途径,更是观望不前,而结果她终为希冀最后的胜利,放胆迈进试验场中了!虽然当前有许多尖利的荆棘,足以刺取她脚心的血,她也不为此踯躅。当她和少年文仲缔交之初,谁也想不到他和她就会发生恋爱,因为文仲已娶了妻子,而冷岫又是自视极高的心性。终为了爱神的使命,他们竟结合了。他们结婚后,便回到他的故乡去,文仲以前的妻子也在那里。当文仲和冷岫结婚时,也曾征求过他以前妻子的同意,在表面,大家自然都是很和气的笑容相接,可是据冷岫给我的信说,自从她回家后,心神完全变了状态,每每觉得心灵深处藏着不可言说的缺憾。每当夜的神降临时,她往往背人深思,她总觉得爱情的完满,实在不能容第三者于其间——纵使这第三者只是一个形式,这爱情也有了缺陷了!因此她活泼的心性,日趋于沉抑。我记得她有几句最痛心的话道:“我曾用一双最锋利的眼,却估定人间的价值,但也正如悲观或厌世的哲学家,分明认定世界是苦海,一切都是有限的,空无所有的,而偏不能脱离现世的牢缚。在我自己生活的历史上,找不到异乎常人之点。我也曾被恋神的诱惑而流泪,我也曾用知识的利剑戳伤脆弱的灵府。我仿佛是一只弱小的绵羊,曾抱极大的愿望,来到无数的羊群里,选择最适当的伴侣。在我想象中的圆满,正如秋日的晴空,不着一丝浮云,所有的,只是一片融净的合体;又仿佛深秋里的霜菊,深细的幽香,只许高人评赏,不容蜂蝶窥探。”
这些希望,当然是容易得到,但是不幸的冷岫,虽然开辟了荒芜的园地,撒上玫瑰的种子,而未曾去根的荆棘,兀自乘机蓬勃。秋日的睛空,终被不情的浮云所遮蔽,她心头的灵焰,几被凄风冷雨所扑灭。当她含愁默坐,悄对半明半灭的孤灯,她的襟怀如何?又怎怪她每每作鹤唳长空,猿啼深谷的哀音?今年三月间,她曾寄给我一首新歌,我看了直难受几天,她的原稿不幸被我失掉了,但尚隐约记得,象是道——
漏沉沉兮风凄,
星陨泪兮云泣。
悄挑灯以兀坐兮,
神伤何极!
念天地之残缺兮,
填恨海而无计!
感君怀之弥苦兮?
绝痴爱而终迷!
悲乎!悲乎!
何激悟之不深兮,
乃踯躅于歧途,
愧西哲之为言兮,
不完全勿宁无!
琼芳,你读了这哀楚的心头之音,你将作何感想?我觉的不但要为不幸的冷岫,掬一把同情泪,在现在这种过渡的时代中,又何止一个冷岫。冷岫因得不到无缺憾的爱情,已经感喟到这种田地,那徒赘虚名而一点爱情得不到如文仲的以前的妻子,她们的可怜和凄楚还堪设想吗?
唉!琼芳!我往常每说冷岫是深山的自由鸟,为了爱情陷溺于人间愁海里,这也是她奋斗所得的胜利以后呵!——只赢得满怀凄楚,壮志雄心,都为此消磨殆尽呵!说到这里,由不得我不叹息,现在中国的女子实在太可怜了!
前天肖玉的女儿弥月,我到她那里,看见那孩子正睡在她的膝上。肖玉见了我忽然眼圈红着,对我说道:“还是独身主义好,我们都走错了路!”唉!这话何等伤痛!我们真正都是傻子。当我们和家庭奋斗,一定要为爱情牺牲一切的时候,是何等气概?而今总算都得到了胜利,而胜利以后原来依旧是苦的多乐的少,而且可希冀的事情更少了。可藉以自慰的念头一打消,人生还有人们趣味?从前认为只要得一个有爱情的伴侣,便可以废我们理想的生活。现在尝试的结果,一切都不能避免事情的支配,超越人间的乐趣,只有在星月皎洁的深夜,偶尔与花魂相聚,觉得自身已倘徉四空,优游于天地之间。至于海阔天空的仙岛,和琼草琪花的美景,只有长待大限到来,方有驻足之望呵!琼芳!长日悠悠,我实无以自慰自遣,幽斋冥想,身心都感飘泊。本打算明年春天与绍青同游意大利,将天然美景,医我沉疴,而又苦于经济限人,终恐只有画饼充饥呵!
感谢琼芳以闭门着述振我颓唐。我何尝不想如此,无奈年来浸濡于人间,志趣不知何时已消磨尽净,便有所述作,也都是敷衍文字,安能取心头的灵汁灌溉那干枯的荒园,使它异花开放,仙葩吐露呢?琼芳,你能预想我的结果吗?
沁芝
琼芳看完沁芝的来信,觉得心头如梗。她向四围看着她自己的环境,什么自然的美境,理想的生活,都只是空中楼阁。她不觉叹道:“胜利以后只是如此呵!”这话不提防被已经睡醒的平智听见了,便问道:“你说什么?”琼芳不愿使他知道心头的隐秘,因笑说道:“时间已经不早,还不起来吗?”平智懒懒的答道:“有什么可作,起来也是无聊呵!”琼芳忍不住叹道:“作人就只是无聊!”“对了,作人就只是无聊!”这不和谐的话从此截住,只有彼此微微振动的心弦,互相应和罢了!
恋爱不是游戏
——庐隐
没有在浮沉的人海中翻过筋斗的和尚,不能算善知识;
没有受过恋爱洗礼的人生,不能算真人生。
和尚最大的努力,是否认现世而求未来的盘,但他若不曾了解现世,他又怎能勘破现世,而跳出三界外呢?
而恋爱是人类生活的中心,孟子说:“食色性也。”所谓恋爱正是天赋之本能,如一生不了解恋爱的人,他又何能了解整个的人生?
所以凡事都从学习而知而能,只有恋爱用不着学习,只要到了相当的年龄,碰到合式(适)的机会,他和她便会莫名其妙地恋爱起来。
恋爱人人都会,可是不见得人人都懂,世俗大半以性欲伪充恋爱,以游戏的态度处置恋爱,于是我们时刻可看到因恋爱而不幸的记载。
实在的恋爱绝不是游戏,也绝不是堕落的人生所能体验出其价值的,它具有引人向上的鞭策力,它也具有伟大无私的至上情操,它更是美丽的象征。
在一双男女正纯洁热爱着的时候,他和她内心充实着惊人的力量;他们的灵魂是从万有的束缚中得到了自由,不怕威胁,不为利诱,他们是超越了现实,而创造他们理想的乐园。
不幸物欲充塞的现实世界,这种恋爱的光辉,有如茧火之微弱,而且“恋爱”有时会成为无知男女堕落之阶,使维纳斯不禁深深地叹息:“自从世界人群趋向灭亡之途,恋爱变成了游戏,哀哉!”
心灵之感受
——瞿秋白
一间小小的屋子,以前很华丽的客厅中用木板隔成的。暗淡的灯光,射着满室散乱的黑影,东一张床,西一张凳,板铺上半边堆着杂乱破旧的书籍,半边就算客座,屋角站着一木柜,柜旁乱堆着小孩子衣服鞋帽,柜边还露着一角裙子,对面一张床上,红喷喷的一小女孩甜甜蜜蜜在破旧毡子下做酣梦呢。窗台上乱砌着瓶罐白菜胡萝卜的高山;一切一切都沉伏在灯影里,与女孩的稚梦相谐和,忘世忘形,绝无人间苦痛的经受,或者都不觉得自己的存在呢。那板铺前一张板桌,上面散乱的放着书报,茶壶,玻璃杯,黑面包,纸烟。主人,近三十岁的容貌,眉宇间已露艰辛的纹路,穿着赤军的军服,时时拂拭他的黄须。他坐在板桌前对着远东新客,大家印密切的心灵,虽然还没有畅怀的宽谈。两人都工作了一天,刚坐下吃了些热汤,暖暖的茶水,劳作之后,休息的心神得困苦中的快意;轻轻的引起生平的感慨回忆。主人喝了两口茶,伸一伸腰站起来,对客人道:——唔!中国的青年,那知俄罗斯心灵的悠远,况且“生活的经过”才知道此中的意味,——人生的意趣,难得彻底了解呵,我想起一生的经受,应有多少感慨!欧战时在德国战线,壕沟生活,轰天裂地的手榴弹,咝……嘶……咝……嗡……哄……砰……硼,飞机在头上周转,足下泥滑污湿,初时每听巨炮一发,心脏震颤十几分钟不止,并不是一个“怕”字;听久了,神经早已麻木,睡梦之中耳鼓里也在殷鸣,朝朝晚晚,莫名其妙,一身恍荡,家,国,父母,兄弟,爱情,一切都不见了。那里去了呢?心神惫劳,一回念之力都已消失了。十月革命一起,布尔塞维克解放了我们,停了战,我回到彼得堡得重见爱妻,我们退到乡间,那时革命的潮流四卷,乡间农民蠢蠢动摇,一旦爆发,因发起乡村苏维埃从事建设。一切事费了不少心血办得一个大概。我当了那一村村苏维埃的秘书,家庭中弄得干干净净,——那有像我现时的状况!不幸白党乱事屡起,劳农政府须得多集军队,下令征兵。我们村里应有三千人应征。花名册,军械簿,种种琐事,我们在苏维埃办了好几天。那一天早上,新兵都得齐集车站,我在那里替他们签名。车站堆着一大堆人,父母妻子兄弟,牵衣哀泣,“亲爱的伊凡,你一去,别忘了我……”“滑西里,你能生还么?”从军的苦情触目动心。我们正在办公室料理的时候,忽听得村外呼号声大起,突然一排枪声。几分钟后,公事房门口突现一大群人,街卒赶紧举枪示威,农民蜂拥上前,亦有有枪械的,两锋相对;我陡然觉得满身发颤,背上冰水浇来,肺脏突然暴胀,呼吸迫促,昏昏漠漠不辨东西,只听得呼号声,怒骂声,“不要当兵”,“不要苏维埃……”哄哄杂乱,只在我心神起直接的反射,思想力完全消失,胡……乱……——我生生世世忘不了这一刻的感觉,——是“怕”,是“吓”,是“惊”?不知道。
主人说到此处换一口气,忙着拿起纸烟末抽了一抽,双手按着心胸,接下又说道:——然而……然而……过了这几分钟,我就失了记忆力了。不知怎么晚上醒来,一看,我自己在柴仓底里。什么时候,怎么样子逃到那地,我实在说不出来。自然如此一来,我们乡间生活完全毁了。来到一省城里,我内人和我都找了事情。过了几月才到莫斯科这军事学院里。我内人留在那省里,生了这一个女孩子,——主人拿手指着床上,——不能去办事了,口粮不够吃,我一人住在莫斯科,每一两星期带些面包(自然是黑的)回去,苦苦的过了一年。什么亦没有,你看现在内人亦来此地,破烂旧货都在这屋子里,俄国现在大多数的国家职员学生都是如是生活呵。可是我想起,还有一件事,是我屡经困厄中人生观的纪念。有一次,我上那一省城去,——那时我家还没搬来,——深夜两点钟火车才到站。我下站到家还有二里路,天又下雨,地上泥滑得不了,手中拿着面包,很难走得,况且坐在火车上又没有睡得着,正在困疲。路中遇见一老妇背着一大袋马铃薯,竭蹶前行,见我在旁就请我帮助。我应诺了他,背了大袋,一直送他到家,替他安置好。出来往家走,觉着身上一轻,把刚才初下站烦闷的心绪反而去掉了。自己觉得非常之舒泰,“为人服务”,忘了这“我”,“我”却安逸,念念着“我”,“我”反受苦。到家四点多钟,安安心心的躺下,念此时的心理较之在战场上及在苏维埃的秘书席上又如何!
主人说到此处,不禁微笑。女孩的酣睡声,在两人此时默然相对之中,隐隐为他们续下哲学谈话的妙论呢。
9月10日。
我的三个弟弟
——冰心
我和我的弟弟们一向以弟兄相称。他们叫我“伊哥”(伊是福州方言“阿”的意思)。这小名是我的父母亲给我起的,因此我的大弟弟为涵小名就叫细哥(“细”是福州方言“小”的意思),我的二弟为杰小名就叫细弟,到了三弟为楫出生,他的小名就只好叫“小小”了!
说来话长!我一生下来,我的姑母就拿我的生辰八字,去请人算命,算命先生说:“这一定是个男命,因为孩子命里带着‘文曲星’,是会做文官的。”算命纸上还写着有“富贵逼人无地处,长安道上马如飞”。这张算命纸本来由我收着,几经离乱,早就找不到了。算命先生还说我命里“五行”缺“火”,于是我的二伯父就替我取了“婉莹”的大名,“婉”是我们家姐妹的排行,“莹”字上面有两个“火”字,以补我命中之缺。但祖父总叫我“莹官”,和我的堂兄们霖官、仪官等一样,当做男孩叫的。而且我从小就是男装,一直到一九一一年,我从烟台回到福州时,才改了女装。伯叔父母们叫我“四妹”,但“莹官”和“伊哥”的称呼,在我祖父和在我们的小家庭中,一直没改。
我的三个弟弟都是在烟台出生的,“官”字都免了,只保留福州方言,如“细哥”、“细弟”等等。
我的三个弟弟中,大弟为涵是最聪明的一个,十二岁就考上“唐山路矿学校”的预科(我在《离家的一年》这篇小说中就说的是这件事)。以后学校迁到北京,改称“北京交通大学”。他在学校里结交了一些爱好音乐的朋友,他自己课余又跟一位意大利音乐家学小提琴。我记得那时他从东交民巷老师家回来,就在屋里练琴,星期天他就能继续弹奏六七个小时。他的朋友们来了,我们的西厢房里就弦歌不断。他们不但拉提琴,也弹月琴,引得二弟和三弟也学会了一些中国乐器,三弟嗓子很好,就带头唱歌(他在育英小学,就被选入学校的歌咏队),至今我中午休息在枕上听收音机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听那高亢或雄浑的男歌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