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缓缓的从车站里开出了,渐渐地渐渐地看见了荒地,看见了土屋,看见了天坛……看见正阳门的城楼已经远了;正阳门的城楼还在那两根高高的无线电台边慢慢的移转着。
转着,直到现在好像还在我的脑中转着,可是我的弟弟呢。生活的与精神的堕落,竟使他的音讯也像一块石头堕落在极深极深的大海里去了!
哪里是故乡?什么时候再得欢聚呢?到小店里去,买一两烧酒,三个铜板花生米,一包“大前门”香烟来罢。
凄凉夜
大好的河山被敌人的铁蹄践踏着,被炮火轰击着;有的已经改变了颜色,有的正用同胞们的尸骨去填垒沟壕,用血肉去涂搨沙场,去染红流水……
所谓近代式的立体的战争,于是连我们的任何一块天空也成了灾祸飞来的处所了。
就在这个风声鹤唳的时候,一列车的“三等”生灵,虽然并不晓得向何处去才能安顿自己,但也算侥幸的拾着一个逃亡的机会了。
辘辘的轮声,当作了那些为国难而牺牲的烈土们呜咽罢!这呜咽的声音,使我们这些醉生梦死的人们醒觉了。那为悲愤而流的泪,曾漩溢在我的眼眶里,那为惭怍而流的汗,也津津的把我的衬衣湿透了。
车向前进着,天渐渐黑暗起来了。偶然望到空间,已经全被乌云盖满了,整个的天,仿佛就要沉落了下来,列车也好像要走进一条深深的隧道里去。
是黑的一片!连天和地也分不出它们的限界了。
是黑的一团!似乎把这一列火车都胶着得不易动弹了。
不久,一道一道的闪光,像代表着一种最可怖的符号在远远的黑暗处发现了,极迅速的,只有一瞬的。这时我的什么意识也没有了,有一个意识,那便是天在进裂着罢!
接着听见轰轰的声响,是车轮轧着轨道吧?是雷鸣吧?是大地怒吼了罢?
如一条倦惫了巨龙似的,列车终于在天津总站停住了。这时才听见了窗外是一片杀杀的雨。
因为正在戒严的期间,没有什么上来的客人,也没有什么下去的客人。只有一排一排荷枪的兵士,从站台这边踱到那边,又从那边踱到这边。枪上的刺刀,在车窗上来来往往的闪着一道一道白色的光芒。
整个车站是寂静的,杀杀的雨声,仿佛把一切都已经征服了似的。车厢里的每个人,也都像惊骇了过后,抽噎了过后,有的渐渐打着瞳睡了。
车尽死沉沉的停着不动,雨已经小了。差不多是夜分的时候,连气笛也没有响一下,车开了。
隔了很久很久,车上才有一两个人低低说话了,听不清楚说的什么。现在究竟什么时候,到了什么地方,也没有谁去提起。
自己也好像睡了,不知怎么听见谁说:“到了杨柳青了。”
我猛省,我知道我已经离开我的乡土更远了。
这么一个动听的地名,不一会也就丢在背后去了。探首窗外,余零的雨星,打着我的热灼灼的脸,望着天,望着地,都是黑茫茫的。
夜是怎么这样的凄凉啊!想到走过去的那些路程,那里的夜,恐怕还更凄凉一些罢?
关上车窗,让杨柳青留在雨星子里去了。
旅伴
一个苦力泡了一壶茶,让前让后,让左让右,笑眯眯的,最后才端起杯子来自己喝一口。再喝的时候,仍然是这样的谦让一回。
我不想喝他的茶,我看见他的神色,像已经得到一种慰藉似的了。
一个绅士,一个学生,乃至一个衣服穿得稍稍整齐的人罢,他泡一壶茶,他不让旁人喝,自己也不像要喝的样子,端坐着,表示着他与人无关。那壶茶,恐怕正是他给予车役的一种恩惠罢。
其实谁也不会去讨他的茶喝,看见了他的神色,仿佛知道了人和人之间还有一条深深的沟渠隔着呢。
一个衣服褴褛的乡村女人,敞着怀喂小孩子奶吃。奶是那样的瘪瘦,身体恐怕没有一点点营养;我想那个孩子吸着的一定是他母亲的一点残余的血液,血液也是非常稀薄了的。
女人的头抬起来了,我看见了她的一副苍黄的脸,眼睛是枯涩的,呆呆的望着从窗外飞过去的土丘和莽原……
汽笛响了,孩子从睡中醒了;同时这个作母亲的也好像从什么梦境里醒觉了。把孩子抱了起来,让他立在她的膝盖上。
孩子的眼睛望着我,我的眼睛也望着孩子的。
“喂!叫大叔啊!”女人的眼睛也望了我和孩子。
孩子的脸,反转过去望他的母亲了。
“叫你叫大叔哩。”母亲的脸,被笑扯动了。
孩子的腿,在他母亲的膝盖上不住欢跃着,神秘的看了我一眼,又把脸转过去了。
“认生吧?”
“不;大叔跟你说话哩。”
笑着,一个大的,一个小的脸,偎在一起了。
车再停的时候,她们下去了。
在这么短短的两站之间,孩子的心中或许印着那么一个“大叔”的影子;在这么长长的一条旅途上,陌生人们的眼里还依旧是陌生的人们罢。
红酒
傍晚,车停在一个站里等着错车,过了一刻,另一列车来了。起初很快,慢慢地就停在对面了。
这边的车窗正好对着那边的车窗,但那边车窗是被锦绣的幌子遮住一半。就在这一半的窗子之下,我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台子,台子上放着一个黄绫罩子的宫灯,灯下映着明晃晃的刀叉,胡椒盐白瓶子,多边的盘子……还有一个高脚杯子,杯子里满盛着红色的酒液。
看见一只毛茸茸的手把杯子举了一下,红色的杯子变成白色的了。
看见两只毛茸茸的手,割切着盘子里面的鱼和肉,一会儿盘子里狼藉的只剩下碎骨和乱刺了。
看见高脚杯里又红满了……
又是一只毛茸茸的手伸出来了……
那边的人,怕已醺醺然了,可是这只毛茸茸的手,仿佛从我心里攫夺了什么东西去的,我的心,觉得有些痉挛起来。
——红酒里面,是不是浸着我们的一些血汗呢?
大地被压轧着响了,对面的列车又开始前进了。
一九三四年作。
(选自《废墟集》)
曼青姑娘
——缪崇群
曼青姑娘,现在大约已经作了人家的贤妻良母;不然,也许还在那烟花般的世界里度着她的生涯。
在亲爱的丈夫的怀抱里,娇儿女的面前,她不会想到那云烟般的往事了,在迎欢,卖笑,妩媚人的当儿,一定的,她更不会想到这芸芸的众生里,还有我这么一个人存在着,并且,有时还忆起她所不能回忆得到的——那些消灭了的幻景。
现在想起来,在灯下坐着高板凳,一句一句热心地教她读书的是我;在白墙上写黑字,黑墙上写白字骂她的也是我;一度一度地,在激情下切恨她的是我;一度一度地,当着冷静,理智罩在心底的时刻,怜悯她、同情她的又是我……
她是我们早年的一个邻居,她们的家,简单极了,两间屋子,便装满了她们所有的一切。同她住在一起的是她的母亲;听说丈夫是有的,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做着官吏。
每天,她不做衣,她也不缝衣。她的眉毛好像生着为发愁来的,终日地总是蹙在一起。旁人看见她这种样子,都暗暗的说曼青姑娘太寂寥了。
作邻居不久,我们便很熟悉了。不知是怎么一种念头,她想认字读书了,于是就请我当作她的先生。我那时一点也没有推辞,而且很勇敢地应允了;虽然那时我还是一个高小没有毕业的学生。
“人,手,足,刀,尺。”我用食指一个一个地指。
“人,手,足,刀,尺。”她小心翼翼地点着头儿读。
我们没有假期,每天我这位热心的先生,总是高高地坐在凳上,舌敝唇焦地教她。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差不多就教完“初等国文教科书”第一册了。
换到第二册,我又给她添了讲解,她似乎听得更津津有味地起来。
“园中花,
朵朵红。
我呼姊姊,
快来看花。”
…………
“懂了么?”
“嗯——”
“真懂了么?不懂的要问,我还可以替你再讲的。”
“那——”
“那么明天我问!”我说的时候很郑重,心里却很高兴。我好像真个是一个先生了;而且能够摆出了一点先生的架子似的。
然而,这位先生终于是一个孩子,有时因为一点小事便恼怒了。在白墙上用炭写了许多“郭曼青,郭曼青……”;在黑墙上又用粉笔写了许多“郭曼青,郭曼青……”罢教三日,这是常有的事。到了恢复的时候,她每每不高兴地咕噜着!
“你尽写我的名字。”
现在想起来也真好笑,要不是我教会了她的名字,她怎么会知道我写的是她的名字呢?
几个月的成绩如何,我并没有实际考察过,但最低的限度,她已经是一个能够认识她自己名字的人。
哥哥病的时候,她们早已迁到旁的地方去了,哥哥死后,母亲倒有一次提过曼青姑娘的事,那时我还不很懂呢。母亲说:“郭家的姑娘不是一个好人。有一次你哥哥从学校回来,已经夜了,是她出去开的门,她捏你哥哥的手……”
“哥哥呢?”
“没有睬她。”
我想起哥哥在的时候,他每逢遇着曼青姑娘,总是和蔼地笑,也不为礼。曼青姑娘呢,报之以笑,但笑过后便把头低下去了。
曼青姑娘的模样,我到现在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她的眼睛并不很大,可是眯眯地最媚人;她的身材不很高,可是确有袅娜的风姿。在我记忆中的女人,大约曼青姑娘是最美丽的了。同时,她母亲的模样,在我脑中也铭刻着最深的印象;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神秘,鬼蜮难看的女人。的确地,她真仿佛我从故事里听来的巫婆一样;她或者真是一个人间的典型的巫婆也未可知。
她们虽然离开我们了,而曼青姑娘的母亲,还是不断地来找我们。逢到母亲忧郁的时候,她也装成一副带愁的面孔陪着,母亲提起了我的哥哥,她也便说起我的哥哥。
“真是怪可惜的,那么一个聪明秀气,那么一个温和谦雅的人……我和姑娘;谁不夸他好呢?偏偏不长寿……”
母亲如果提到曼青姑娘,她于是又说起了她。
“姑娘也是一个命苦的人,这些日子尽阴自哭了,问她为什么,她也不肯说。汤先生——那个在这地作官的——还是春天来过一封信,寄了几十块钱,说夏天要把姑娘接回南……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有见他的影子。”
说完了是长吁短叹,好像人世难过似的。
她每次来,都要带着一两个大小的包袱,当她临走的时候,才从容,似乎顺便地说:“这是半匹最好的华丝葛,只卖十块钱;这是半打丝袜子,只卖五块……这些东西要在店里买去,双倍的价钱恐怕也买不来的。留下一点罢,我是替旁人弄钱,如果要,还可以再少一点的,因为都不是外人……”
母亲被她这种花言巧语蛊惑着,上当恐怕不只一次了。后来渐渐窥破了她的伎俩,便不再买她的东西了。母亲也发现了她同时是一个可怕的巫婆么?我不知道。
我到了哥哥那样年龄,我也住到学校的宿舍里去。每逢回家听见母亲提到曼青姑娘的事,已不似以前那样的茫然。后来我又曾听说过,我们的米,我们的煤,我们的钱,都时常被父亲遣人送到曼青姑娘家里去,也许罢,人家要说这是济人之急的,但我对于这种博大的同情,分外的施与,总是禁不住地怀疑。
啊,我想起来了,那丝袜的来源,那绸缎的赠送者了……那是不是一群愚笨可笑的呆子呢?
美女的笑,给你,也会给他,给了一切的人。巫婆的计,售你,也会售他;售了一切的人。
曼青姑娘是一个桃花般的女子,她的颜色,恐怕都是吸来了无数人们的血液化成的。
在激情下我切齿恨她了;同时我也切齿恨了所有人类的那种丑恶的根性!
曼青姑娘,听说后来又几度地嫁过男人,最后,终于被她母亲卖到娼家去了。
究竟摆脱不过的是人类的丑恶的根性,还是敌不过那巫婆的诡计呢?我有时一想到郭家的事,便这样被没有答案地忿恨而哽怅着。
然而,很凑巧地,后来我又听人说到曼青姑娘了;说她是从幼抱来的,她所唤的母亲,并不是生她的母亲,而是一个世间的巫婆。
在冷静独思的当儿,理智罩在我心底的时刻,我又不得不替曼青姑娘这样想了:她的言笑,她的举止,她的一切,恐怕那都是鞭笞下的产物;她的肉体和灵魂,长期被人蹂躏而玩弄着;她的青春没有一朵花,只换来了几个金钱,装在那个巫婆的口袋里罢了……
在这了广大而扰攘的世间,她才是一个最可怜而且孤独的人。怜悯她的,同情她的固然没有,就是知道她的人,恐怕也没有几个罢。
一九三○,七月改作。
(原载《北新》第4卷第21-22号合刊)
凤子进城
——缪崇群
才是黄昏的时刻,因为房子深邃,已经显得非常黑暗了。对面立着一个小女孩子,看不清她的相貌,只觉得她的身材比八仙桌子高不了许多。
嫌房子黑,也想看一看这个小人。
“会擦洋灯罩子吗?”我指了一指那盏放在桌子当中的美孚行的红洋油灯。迟疑,没有回答。连自己想着也怕麻烦,便划了一根火柴把它点着了。
骤然的光亮,使她的眼睛感着一种苦涩的刺激似的。
“我们乡里下不点灯,天黑了就上床睡觉了。”边说着边不停地眨着眼。话的声调很清楚,样于是伶俐的。
看见她有一张薄薄的嘴,扁扁的鼻子,细小的眼睛,一根黄黄的短辫子,拖着的是一副灰白的脸。
想到刚才介绍人说的她的年龄,不大相信起来了。
“看你只有十一二岁,别瞒人。”
“十六,真的是十六,我属羊子的。”
“属羊子的十六——”
她急忙点着头,自己接连着说;
“我大姐二十四,我二哥十九,我小哥十八,我,我十六,小毛子十四,小丫头十一,春子——春子九岁……”
知道她也许真的是十六岁了,想——乡村里的孩子是这样地长大不起来啊!一群一群没有营养的小孩子的面庞,无数只的瘦小的手,像是在眼前陈列了起来,伸举起来了。
“春子是顶小的了。”想止住了她的话,免得她再计算再背。
她摇了一摇头,随着搬起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说:“还有两个,一个吃着奶,一个才会走。”
“你们家里的人可真不少了。”